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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在线读-《琼瑶全集》之《问斜阳》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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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  发表于: 2007-06-30
—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(2007-07-28) —




  晚上,在纪家,总是很热闹的。

  一屋子的客人,一屋子的笑语,把纪家的客厅填得满满的。何况,除客人以外,还有纪访槐和纪访萍兄妹两个所抖落的欢愉,散播在全客厅的每个角落中,把那初秋刚刚带来的几丝萧瑟感,全都赶出了室外。

  纪家是欢乐的。但是,纪访竹却不属于那间笑语喧哗的客厅。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卧室中,蜷缩在一张圆形的藤椅里。一盏落地的弧形吊灯,伸在她的头顶,一圈柔柔的光线,把她整个的笼罩住。她坐在那儿,怀里摊着一本书。她用手托着下巴,呆呆的,静静的,深深的出着神。渐渐的,她的眼眶湿润,有两抹雾气在眼中凝聚,终于变成两滴泪珠,沿着她的面颊,滚落在书页上,滚落在裙褶里。

  纪家人人在欢笑。纪访竹独自在流泪。访竹听不到外面的笑声,虽然客厅距离她的卧室也不过是几步之遥。这种新建的大厦,每个单位都是三房两厅或四房两厅,厅与房之间,就都只有个小走道而已。隔着设备绝对挡不住七、八个人的欢笑。但是,访竹就是听不到那些笑声,因为她正深陷在另一个世界里。

  她那么安静,那么专心,那么出神。以至于房门突然被冲开的时候,她都几乎没有被惊动。只是抬起那对泪汪汪的眼睛微带困惑的看着房门。

  访萍正带着满脸的兴奋和欢笑冲进门来,一眼看到泪眼凝注的访竹,笑容僵在她的唇边。她张开嘴,瞪大眼睛惊诧的嚷:“怎么了?访竹?”访竹用手背拭去额下的泪珠,对访萍微微的摇了摇头,大眼睛明亮的睁着,泪珠洗亮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。她有股天真的、无辜的神情,很悲哀的无辜,很沉静的无辜,好像访萍问了一个傻问题。“老天爷!”访萍喊,走进室内,从化妆桌上拿了一张化妆纸,递给访竹。“你又发生什么事了?全家在客厅闹得天翻地覆,你居然一个人躲在房里哭。是谁欺侮你啦?还是你生病啦?”访竹摇头,用化妆纸拭干净了眼睛。

  “是……是安瑙。”她轻声的说。

  “什么?”访萍完全没听清楚。“樟脑丸吗?樟脑怎么了?樟脑粉弄到你眼睛里去了吗?”

  “唉!”访竹大大一叹,那份天真的无辜就更诚挚了,使她的脸庞生动而纯洁。眉目间是一片动人的温柔。“我说的是哈安瑙。”她解释着。“哈安瑙是一个人名。”

  “哦!”访萍恍然的,眼睛睁得更大了。“哈安瑙!是蒙古人吗?我认识一个蒙古人姓哈。这种怪姓也只有蒙古人有。好了,访竹。这个蒙古人怎么欺侮你了?”

  “唉!”访竹又是一声轻轻低叹。“哈安瑙不是蒙古人,她是英国人!”“英国人?”访萍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,眼睛也睁得更大更大。“我的好姐姐,你说清楚一点行不行?这个英国人怎么会跑到台湾来,弄得你眼泪汪汪的关着房门。你告诉我,我找哈安瑙算帐去!”“你找不到她,她是十七世纪的人!”

  “啊呀!”访萍嚷着,跌坐在一张椅子中,呻吟似的说:“十七世纪的英国人,让我的姐姐哭肿了眼睛,哼哼,这笔帐怎么算?我是越搅越糊涂了!”

  “她真可怜极了,太可怜了,但是,她又那么勇敢,那么固执,那么坚强。”访竹看着访萍,一本正经的,热烈的,真挚的说:“她十九岁遇到理察,一见钟情。他们订了婚,可是,在结婚前,哈安瑙骑马摔成了残废,从此,她再也不肯见理察……”访萍越听越惊奇,越听越迷糊。忽然间,她有些明白了,跳了起来,冲到访竹身边,把访竹怀中那本沾着泪水的书“啪”的阖拢,看看封面,赫然是徐钟珮翻译的一本小说《哈安瑙小姐》!她这才真正的恍然大悟!搞了半天,原来这个呆子姐姐是在为小说中的人物掉眼泪,居然还哭得那么伤心!她又好气又好笑,真不懂,访竹怎么会和她是姐妹。她是永远嘻嘻哈哈的乐天派,访竹却那么善感又那么细致。有时,访萍会认为自己是访竹的姐姐,而不是妹妹,虽然事实上她们也只差一岁。但,访萍乐观豪迈,有男儿风,访竹却“女性”得细嫩,嫩得就让人想保护她。

  “好了!好了!”访萍一叠连声的打断了访竹的叙述。“把你的小说收起来吧!跟我到客厅里去!你如果一天到晚为什么十七世纪的英国老太婆掉眼泪……”

  “她不是老太婆,”访竹耐心的解释:“她认识理察的时候才十九岁!和你现在一样大。”

  “但是,她现在已经三百多岁了!”访萍大声说。“哎呀!访竹!你不要发傻好不好?起来起来!把眼睛擦一擦,快到客厅里来!你猜,外面有谁来了?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访竹说。“是何亚沛!”

  “当然是何亚沛!”访萍不耐烦的跺跺脚,亚沛几乎每晚来报到,似乎从小就在追求这姐妹二人了。还用得着访竹来猜?“告诉你,亚沛带来了他的朋友,那个顾飞帆!”

  “顾飞帆?”访竹困惑的皱皱眉。“他是干什么的?我该知道他吗?”“哎呀!”访萍拉起了访竹。“就是那个在印度打老虎的人!你怎么忘了?那个传奇人物!亚沛一天到晚说他,他刚从印度回来!你快出来,听他说打老虎的经过!”

  “他真的打过老虎?”访竹不信任的问。

  “出来!出来!你听他自己说,才有趣呢!他差点被老虎咬掉一条腿呢!来,跟我来!”

  访萍抓住了访竹的手,把她怀里那本小说抢下来,丢在床上。不由分说的就把访竹拖出了房门,一直拖到客厅里去。

  “爸,妈!”访萍一边拉着姐姐,一边扬着声音喊:“我总算把咱们家的大小姐给请出来了!她正在为英国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太婆哭呢!喂!顾飞帆,你再说一次你打那只老虎的事,我姐姐没听到!”“访萍!”纪醉山回头望着那相偕而出的姐妹二人,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幸福和骄傲感,有这样一对女儿是值得欣慰的。访竹妩媚轻柔,古典纤雅,飘然如白云出岫。访萍却活泼明朗,现代热情,潇洒如玉树临风。这对女儿是他掌中珍宝,许多时候,他觉得自己爱两个女儿更胜过爱那独生儿子访槐。当然,访槐是很好的,优秀的,能干的。却没有这对女儿那种对比的美感,和那种贴心的亲切。他不知道,妻子明霞是不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觉,母亲应该比父亲更和女儿亲近。但是,明霞是个极端理智的女人,她总是很小心的保持着公正,对儿女都“一视同仁”。一视同仁?纪醉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,手指头伸出来也各有长短,三个孩子中,他最宠爱访竹,却最欣赏访萍。现在,他瞪着那口无遮拦、大而化之的访萍,微笑就不由自主的涌上唇边。“你怎么和人家第一次见面,就连名带姓的乱喊?顾飞帆比你总大了十来岁,你该喊一声顾大哥才对。”

  “啊呀!爸爸!”访萍嚷着:“什么大哥小弟的最肉麻了,咱们家,连姐妹都叫名字呢……”

  “这就是你不对!”纪醉山笑着说:“从小,要你叫哥哥姐姐你就不肯叫,跟着我们喊名字……”

  “她小时候,”纪醉山的太太明霞忍不住接口。“连叫爸爸都只肯叫‘喂喂’,因为听我总喊醉山‘喂喂’!以为人人都该叫他喂喂!”“这还没关系,”访槐也插了进来,他高大,挺拔,眉目清秀,却是全家唯一一个近视眼。他比两个妹妹大了五、六岁,这是推行“家庭计划”的结果。“她到了进小学一年级,还不肯叫我哥哥,一直跟着亚沛那些小混混喊我四眼田鸡……”“嗯哼!”亚沛咳了一声,瞅着访槐:“我怎么成了小混混了?”“别装蒜!”访槐笑着嚷:“那时,咱们都是小混混,书不好好念,逃学去偷农人的鸡……”

  “哇!”亚沛大叫,兴奋得脸发红,手舞足蹈。“那才是我们的黄金时代,你记得我们吃叫化鸡的事?那农夫闻到香味赶来,我们还请他吃鸡腿,他吃得津津有味,直夸我们手艺好,后来才弄清楚是他家最肥的大母鸡,气得拿着鸡腿暴跳如雷……”“拜托拜托!”访萍打断了亚沛的叙述,清脆的喊:“你们那些偷鸡摸狗的玩意儿我早听够了!别说了,让顾飞帆讲他抓老虎……哎呀,人家抓老虎,咱们家的哥哥还谈他偷大母鸡的事!”全屋子一阵哄笑,连访槐和亚沛也忍不住笑起来。确实,这是个不太好的故事,尤其家里有那么一位“传奇”人物。这年代,几个人会捉过老虎?偏偏面前就有这么一个!捉老虎?顾飞帆的故事又岂止于捉老虎而已?

  “说吧!顾飞帆!”访萍怂恿着,把访竹直拉到一位陌生人面前。“顾飞帆,你还没见过,这是我姐姐纪访竹,她只比我大一岁,很多人都以为她是我妹妹呢!”

  访竹终于被动的站在顾飞帆面前了。她对“捉老虎”一点兴趣也没有,对这位“顾传奇”也一点兴趣也没有。但是,当她站在那儿,平视着顾飞帆时,她心底那一平如镜的湖面居然轻轻的、缓缓的跳动了一下,就像有一粒小沙子落进去似的,引起了阵小小的微澜。这个人,顾飞帆,也就是亚沛嘴中的“顾非凡”了!顾飞帆并不是漂亮英俊的男人,猛一看,他有些像南美洲的混血,因为他的眼睛比一般中国人凹,眼神几乎有些凌厉,而且是深不可测的。使人联想起奥玛雪瑞夫的眼睛。访竹是电影迷,生平最欣赏的两个男性的眼神,一个是奥玛雪瑞夫,一个是彼德奥图。前者深湛如黑夜,后者澄蓝如天空,而都有某种慑人心魂的力量。中国人是所有人种中最难描写的,永远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。访竹常想,如果她是作家,她绝对会技穷于对人物的描写,她不能写郝思嘉眼珠的绿,不能写哈安瑙眼珠的蓝,不能写金发、红发、褐发、甚至银发。不过,顾飞帆虽然眼神深幽,却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。他不漂亮,五官拆开来看,眉毛嫌太浓,鼻子略大,眼睛略凹,嘴唇……嘴唇是勉强通过的,不算大也不算小,那下巴就嫌方了点……对了!访竹对这张脸有了结论,这是张有棱角的脸,有个性的脸,极端“男性”的脸!这些五官并在一起,再加上他特别浓密粗糙的头发,和下巴上那胡子刮过后的阴影,以及那男人少有的黑睫毛,和那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皮肤,使他就有那么种“与众不同”的味道。和他比起来,访槐太书卷味了,亚沛就太孩子气了。在她面前的,顾飞帆,是个成熟的、性格的,甚至是倔强而带点霸道的男人!这种男人……唉!她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。这种男人是具有吸引力的。尽管他不英俊,他不唇红齿白,他却是有吸引力的!当访竹在打量顾飞帆的时候,后者也同样在打量访竹。他手中握着一杯茶,没有喝,他只是转动着茶杯,免得两只手闲着没事干。他今晚并不想到纪家来的,他的节目表和意识思想中,都从没有“纪家”这个家庭。他只是拗不过亚沛的要求:“去帮我做个决定,我是该追姐姐,还是该追妹妹。”现在的男孩子真奇怪,居然弄不清楚自己喜欢的是谁,还要第三者的意见!而他,有那么多“失败”(或者,该算“成功”的爱情历史,竟成为亚沛心目里的英雄!唉!人生是个有许多切面的玻璃球,每一面有每一面的光泽,从不同的角度去看,就有不同的颜色。今晚,他已经看过访萍,接触过访萍,那圆圆的面庞,闪耀着光彩的眼睛浑身散发的青春气息,灵活的眼珠,顾盼神飞的韵味,和那亭匀的身材,略带鲁莽却十分可爱的谈吐……他已经代亚沛做了决定,追妹妹!这个妹妹是个不折不扣的可人儿,虽然她并不顶美丽。“美丽”两个字是很复杂的,审美观念因人而异。他相信很多人都会认为访萍“美丽”,他也不否认,访萍没什么可挑剔。仅仅是那热诚坦率的个性,已足以让人喜爱,何况,她又有张姣好的脸庞。对亚沛来说,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人选了。可是,现在,他看着访竹。

  从没有一个女孩,用这样一种坦荡荡而又静幽幽的眼光来凝视他。她在打量他,她在研究他,她在评价他!他忽然就觉得,自己成了印度那关在笼中的老虎,正等待顾客的待价而估!事实上,这种感觉是荒谬的,是不应该存在的。因为,访竹那微润的眼睛中,丝毫都没有不敬或让人不安的地方。她看得坦然,看得细腻,看得温柔。他心底有根细线蓦然一抽,他忽然想起久远以前,想起另一个女孩的眼光——

  微珊。他本能的挺了挺下巴,不想微珊,永远不能再想微珊!于是,他也定睛凝视起访竹来。这一凝视,他心中就响起一声绵邈悠长的叹息。唉!纪醉山何许人也?竟集天下之灵秀并有之。如果说访萍是“秀”,访竹该是“灵”了。

  访竹并不比妹妹漂亮。他想着。严格说,她不是美人,身材太苗条,不够丰满。眼睛太大,使其他的五官显得渺小。她不像妹妹那样均匀。但是,但是……但是她那白皙的皮肤,那安静的举止,那微闪着泪光的凝视……怎么?她会让人心痛。天知道,顾飞帆有一万年、一亿年没有这种近乎“心痛”的感觉了。在这种感觉下,他对自己有点儿恼怒,就像刚刚觉得自己是笼中的野兽一样,有种反抗的情绪。不,她没有妹妹漂亮。一定没有!“喂喂!”访萍打断了这段极短暂的安静,一把拉住访竹,她把姐姐拖到自己身边,在顾飞帆对面的一张沙发中坐下来,她用双手托着下巴颏,含笑的望着顾飞帆。

  “说呀!”她喊。“说什么?”顾飞帆似乎吃了一惊,睁大眼睛望着这姐妹二人,又在下意识的比较起她们两人来。

  “打老虎啊!”“你听不腻吗?”顾飞帆问,注视访萍。“我都说腻了。每次遇到朋友,就要问我打老虎的经过,我今晚说过一次,不想再说第二次了。”“可是,访竹没听到啊!”访萍不高兴的翘起嘴唇。“你说,你那些猎狗怎么样?”她想诱敌深入。“你有几只猎狗?五只?八只?十三只?”“六只。”顾飞帆中计了。“六只大型猎犬,它们凶猛无比,有次,活活咬死一条大蟒蛇,那蛇事后磅了磅,有八十三磅。那六只猎犬什么动物都敢斗,包括人。”他停了下来,沉思着,用手握着茶杯,望着杯子里飘浮的叶片,闻着那茶叶淡淡的清香。印度的丛林在这一刹那离他很遥远,丛林,蛮荒,蚊虫,猎犬,饥饿而贫穷的印度人,蟒蛇,老虎……太遥远了。他抬起头来,接触到访竹那专注而宁静的眼神,眼神里有着什么东西,他一时看不出来,他有些恍惚,有些迷惑。

  “后来呢?后来呢?”访萍追问着。“那六只猎犬怎么样了?”

  “访萍!”明霞在给顾飞帆解围了,她是个最懂得待客之道的女主人。“你不要一个劲儿缠着人家说不想再说的故事,反正,是六只猎犬遇到了老虎,吓得浑身骨头都酥了,伏在地上站不起来,顾飞帆就开枪把老虎打死了,就这么一回事。”

  “哎呀,妈妈呀!”访萍跌脚叹气。“人家好精采的一个故事,被你三言两语,平平淡淡的就讲掉了!早知道你要抢着讲,我讲起来也比你好听!唉唉!气死我了!唉唉!真煞风景,唉唉!”她那一脸的遗憾,一脸的懊恼,一脸的沮丧,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来。亚沛一边笑一边说:

  “幸亏不是你来说,如果由你讲,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添醋得神乎其神!”“对极了!”访槐一个劲儿点头。“访萍最会夸张,她说她们班上那个绰号小凤仙的同学美得可以当电影明星,什么林青霞、林凤娇都赶不上,害我花了两千块请她们吃牛排。说了一车子好话请她拉红线。结果,什么小凤仙!脖子长得像长颈鹿,眼睛像金鱼,手指像鸡爪……”

  “你们听!你们听!”访萍气呼呼的叫:“爸,妈,你们主持公道,咱们家谁最会夸张?小凤仙本来就很漂亮,很现代,人家还当过服装模特儿呢!只是瘦一点而已,现在流行瘦呀!被哥哥一说,好像是个混血野兽!要不然就是石器时代的大爬虫!”全屋子大笑特笑起来。访竹也笑,却笑得静静的,文文的,雅雅的。她的眼光仍然坦荡荡的停留在顾飞帆脸上身上,眼底仍然有某种东西,某种类似关怀与疑问的东西。顾飞帆觉得很难逃开这对眼光不如乾脆去正对它。他的视线和她的接触了。她微笑了一下,那笑容浮现的一瞬间,顾飞帆竟然轻微的震撼了。他想起久雨的丛林,到处是泥泞,到处是湿答答的树枝藤蔓,到处是吸血的蚂蟥,到处是阴森森的暗影,……然后,有一天,树隙中忽然闪现了一线阳光那么温暖、那么闪亮、那么惊心动魄的阳光……。

  “你在印度做什么?”访竹终于开了口。盯着他。

  他微微一惊。怎么了,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动?他发现,还是她第一次说话。“在印度?”他无意识的重复,只是拖延一点时间去想答案。他想给她一个很光明堂皇的理由,例如,他是人类学家,昆虫学家,甚至是热带丛林研究家……但是,他什么“家”都不配!而这对润润的黑眸子,这对亮亮的眼光下,他无法说谎。“我在印度的丛林里住过一年,”他直视她,坦率的说:“什么都不做,只是游荡。”

  “哦。”她怔了怔。“你去逃避什么吗?”

  “噢!”他也怔了怔。“不。不是逃避。而是找寻一些什么。”

  她深深看他。“你找到没有?”她问。

  “没有。”访萍大感兴趣,她插了进来:

  “你去找什么?哇!很精采的样子,你让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记,你有没有一张藏宝图?听说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,还有什么蛊毒之类的事情,你有没有碰到过?”

  “没有。”顾飞帆转头望着访萍,微笑起来。“我会让你失望了,实在没有什么神秘,没有藏宝图,没有故事……除了打了一只老虎以外。”“我以为……”访竹轻声说:“印度在禁猎,听说,老虎都快绝种了。”“不错,政府是在禁猎。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猎的,带猎狗只是为了防身,丛林里什么动物都可能有。那只老虎纯粹是一件意外,它窜了出来,我只好打死它。”

  “它先咬死了你的两只狗,又来咬你的脚……”访萍开始补充,彷佛她亲眼目睹:“你拔枪,它比你更快……”

  顾飞帆笑了,转头看纪醉山夫妇。

  “你们家的人都很有想像力。”他说。“她们生活面狭窄,只剩下想像力。”纪醉山笑着答。“不像你生活面太丰富,所以,都是实行力。”

  顾飞帆深思的看了纪醉山一眼,笑容从他唇边慢慢的,不落痕迹的隐去。“顾飞帆!”访萍喊:“你说你去印度找东西,你去找什么?”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本性又发作了。

  顾飞帆低头看看茶杯,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,抬起头来,他看着那并排而坐的姐妹两个,清楚而缓慢的说:

  “我去找我自己。”访萍楞了两秒钟。“找你自己?你把自己弄丢了?丢到印度去了?”

  “唔。”他轻哼了一声,眼光深邃的越过了她们。“你们太年轻了,年轻得不会弄丢自己。我不同,我和你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,你们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。最近,有关外星人的传说很流行。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。我……并不一定要去印度……”“你只是要去一个陌生而孤独的地方。”访竹不由自主的接口。“而且,最好是个危险的地方,有挑战性的地方,面对艰难困苦的地方……这样,你才能证实你自己活着,活着和——成就感。”他迅速的调过眼光来盯着她,不信任、怀疑、困惑、迷惘,和——震动。他很快的问:

  “你听说过我的故事?”

  “打老虎吗?”“当然不是打老虎。”“不。”她坦白的摇摇头。“我对你一无所知。”

  他对她紧盯了好一会儿,然后,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来,看看亚沛,又看看纪醉山夫妇。

  “我想先告辞了,我今晚还要办些事,谢谢你们的招待,这是个很值得的拜访。”“你急什么?”亚沛嚷着。“有谁在等你吗?”

  顾飞帆看着亚沛,又微笑起来。

  “可能。”他说,调侃的、半开玩笑半认真的。“你知道我不会让自己寂寞,否则,我又会跑到印度去了。”

  “下一次,当你再失去自己的时候,你不必去印度,我介绍你去一个地方。”访竹说,自己也不明白热心个什么劲。“你去斜阳谷。”“斜阳谷?”顾飞帆呆了呆。“没听说过,它在什么地方?台湾的名胜吗?”“不,它只是一家咖啡厅。在南京东路。”

  “咖啡厅?斜阳谷?那里面有什么特别?”他困惑的问。望着访竹那对盈盈带笑的眸子。

  “没什么特别。但是,你可以去打蜜蜂,打鸭子,打火鸟,打飞碟,甚至打鬼魂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为止。”

  他摇头。“你把我弄糊涂了。”“去了,你就懂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好,有一天我会去。”

  他走了。全家把他送到门口,目送他消失在电梯里,大家折回到客厅,立即,就都纷纷讨论起这个“打老虎”的怪人来。访萍议论最多,对他的“到印度找自己”颇不以为然,认为是“造作的哲学”思想作祟。访竹一向就比较沉默,对这人不加置评。明霞比较实事求是,她好奇的问亚沛:

  “你怎么会认识这个人?”

  “他是我大哥的朋友。”

  “他很有钱吗?去印度也不简单呢!”明霞说。

  “他有一笔遗产,他们家做纺织加工出口。”

  “他住在台湾?”“他全世界乱跑,在台湾的时间很少。不过,他是台大毕业的,国贸系。”“他多少岁了?”“妈,”访萍不耐的问:“你在对他作家庭调查吗?管那么多干嘛?”“好奇而已。”明霞笑了,继续望着亚沛。“他结过婚了吗?”

  亚沛大笑。“什么事这么好笑?”访萍问,瞪大眼睛。

  “他结过婚。”亚沛笑着说:“他是女人的毁星,正式结过婚的,有三个。”“什么?”明霞惊奇得眼珠都凸出来了。“他有三个太太?这不是违法吗?”“不是同时有三个太太,”亚沛热心的解释。“他结过三次婚,离过三次婚,现在,他一个太太也没有。第三次离婚之后,他就去了印度。”“噢,”明霞呆望着顾飞帆坐过的位子。“这种人,既然去了印度,居然打死一只老虎,而没被老虎吃掉,也实在是奇怪。”醉山掉头望着妻子,微笑起来。

  “女人的道德观。”他说:“因为他离过三次婚,你已经判决他是个坏蛋!”“他当然不会是个好东西!”明霞直觉的反应。“你一生认识的人里,有离过三次婚的吗?”

  “还没有。”醉山坦白的说:“也没有打过老虎的。”

  “所以,”亚沛点头说:“我才说他是传奇人物!”

  访竹悄悄的退回了自己的卧室。她对这传奇人物不想再多谈,也不想再多了解。一个陌生人,一个朋友的朋友,一个偶然的拜访,一个到印度找寻自己的人,一个结过三次婚,离过三次婚的人……怎么会有人结三次婚,离三次婚?怪事!还有些什么?这种男人必定会有无数的故事……不,她摇摇头。这确实是个外星人,和她的世界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外星人,连他的故事都属于另一个世界的。她不会感兴趣的故事。她喜欢痴情的人物——像哈安瑙。

  她拾起床上的“哈安瑙小姐”,蜷回到她的藤沙发里,很快就把自己交还给了哈安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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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乐是一种心情,休闲是一种境界-愿做庄子梦蝴蝶
清风邀你赏明月

只看该作者 11楼 发表于: 2007-07-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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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访竹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。

  她做了许多希奇古怪的噩梦;一忽儿是她和飞帆跋涉在一个沙漠里,四面全是风沙,她一转头,飞帆不见了,她狂呼着他的名字,醒了,满头的汗。她再睡,有个神父在礼坛上主持着她的婚礼,她那有粉红玫瑰花的婚纱如诗如梦的罩着她。神父在问,有没有人反对这婚事?她四面悄悄注视,一转头,整个礼堂空了,只剩下她一个人,孤零零的站在教堂里,连飞帆都不见了,她又狂叫着醒来,满身都是汗。再睡,她和飞帆走进了一座原始丛林,像印度,像亚马逊河流域,像非洲,反正是个又大又阴森的丛林,蓦然间,丛林里冲出一只老虎,飞帆没有拔枪,她惊愕的回头张望,飞帆化为另一只猛虎,对她龇着牙咆哮,她这一惊,又醒了。

  看看窗子,天已经亮了,她坐了起来,不想再睡,那些噩梦使她非常不安,飞帆昨夜的去向和电话也使她非常不安。她抱着膝,望着窗子上的曙色被黎明染亮。不知怎的,她忽然想起一本小说“简爱”。简爱在婚礼前一夜做噩梦,梦到她的婚纱被人撕碎了。醒来后,她发现她的婚纱在地板上,果然从头到尾被撕成两半。访竹惊跳下床,她并没有梦到她的婚纱被撕碎,可是,她却冲到衣橱边去,打开衣橱;她那件白纱礼服正灿烂夺目的挂在那儿,那婚纱漂漂亮亮完完整整的披泻着。“婚前紧张症!”她咒骂自己,不再睡了,去浴室梳洗。

  吃早餐的时候,明霞仔细的看她:

  “脸色不太好,昨夜没睡好吗?”

  “还好。”她勉强的回答。

  醉山怜惜的看看访竹,又看看明霞。

  “只剩六天了!”他说:“哎,还是生儿子比较好,女儿再疼爱,也是人家的!”“算了!”明霞笑着说:“如果生个女儿,老是嫁不出去,也够你头痛的!咱们两个女儿,倒都有主了,你该为儿子伤伤脑筋了!”“我不用你们伤脑筋!”访槐说。“迟早,我会娶个太太回来!妈,你知道我为什么总看不上那些女孩,因为咱们家两个女孩太强了,相形之下,别的女孩都没她们好,我追得就不热心,我看,非要等她们两个都嫁了之后,我才能讨到老婆!”访萍从卧室里奔出来,她和亚沛,已经决定分当伴娘和伴郎,访槐是总招待。访萍跑出来,边跑边嚷着:

  “访竹,我那件伴娘装好像太短了,你说要不要送去再改一改!”“访萍,”明霞说,“结婚的时候,大家都看新娘子,你的礼服长一点短一点都没关系。”

  “何况你也名花有主,”访槐插进来。“用不着利用伴娘的身分去吸引男人注意!”“哎呀,你错了!”访萍大笑。“我正想引人注意呢!”

  “为什么?”“男朋友永远不嫌多,”访萍笑得开心,“多交几个,让亚沛也急一急,别笃定得以为我稳是他家人,不会出毛病!真的,”她歪着头沉思,一股调皮相。“我是该再交几个男朋友,只交一个就嫁了,太没意思!”

  “你在说我吗?”访竹微笑的问。

  “才不是呢!”访竹拥抱了她一下,对她作鬼脸。“真舍不得你嫁!来,帮我扣一扣领子后面的扣子。这些时装设计家总给人出难题,扣子钉在背后,人的手又没练过软骨功,怎么去扣那些扣子?”她拿了一块烤面包,一边吃,一边用背对着访竹,让姐姐给她扣衣钮。醉山和明霞看看这兄妹三个,模糊的想着,这种一家团聚的欢乐场面,不会太多了。儿女,小时候就巴着他们长大,长大了也就飞了!“一旦羽翼成,引上庭树枝,举翅不回顾,随风四散飞!”白居易的“梁上双燕”早已写尽了人生!“噢,访竹,”访萍想了起来。“昨晚,顾飞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?我叫他不要来我家等你,其实也是开玩笑!不过,我们这位姐夫啊,别人是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,他怎么一分不见,一秒不见,也会如隔三秋呢!何况,再忍耐几天,就分分秒秒都是他的人了……”

  门铃响。访槐看表,早晨八时半。他一面倒退着去开门,一面举着手说:“大家猜!是亚沛还是飞帆?”

  “飞帆!”访萍说。“亚沛!”访竹说。姐妹互视,都忍不住要笑。只因为,两人都明白,各人说的和各人期望的并不是同一回事。

  门开了,是飞帆!访萍胜利的挑挑眉,看了访竹一眼,心里却失望的在想,等亚沛来的时候不敲他脑袋才怪!人家结过三次婚的人比他还热情,深夜通电话,凌晨来报到,和飞帆比起来,亚沛的爱情就太淡了!敲死他!她心想!敲死这个感情淡如水的家伙。飞帆的脸色坏极了,眼神阴暗,心事重重。他连寒暄都没有,就很快的说:“访竹,我来接你出去,有些事要谈谈!”

  “哇,哇!”访萍怪叫:“还没有谈够吗?”

  明霞诧异的看了飞帆一眼。

  “怎么?”她问:“你昨夜也没睡好?”

  “没什么。”飞帆掩饰的说:“只是头痛。”

  “当心!”醉山不知怎的,一旦接受了飞帆,就心疼他起来。“最近流行性感冒闹得很凶,马上要结婚了,可别传染上,还有好多事要忙呢!”“我知道。”飞帆简短的说。

  “出去了要早点回来!”明霞叮嘱:“访竹,你的新娘捧花是不是决定去兰园订?假如你自己没意见,我就帮你做主了!全体用鲜花!你们要全体用玫瑰呢?还是用混合的?”

  访竹征求意见的看飞帆。“你说呢?”她问。“随你。”他很勉强的回答。

  怎么了?访竹紧紧的盯他一眼,心有些往下沉,她想起他昨晚的“失踪”,想起那些噩梦,想起他电话里怪怪的声音……她很快的回头对母亲说:

  “都用玫瑰吧!和头纱比较相配!我们出去办点事,很快就回来!”走出大厦,上了飞帆的车,访竹什么话也不问,直到飞帆开动了车子,她才说:“说吧!”“什么?”飞帆似乎吃了一惊。

  “你不是我话要告诉我吗?”访竹说,凝视他。“说吧!昨晚发生了什么事?你一夜没睡,对不对?你的眼圈都发黑了,而且,你喝了酒,你答应过我少喝酒的!”她把手温柔的放在他膝上,轻轻叹气。她眼底有怜爱和纵容。“不管发生了什么,我都不会怪你!”他看了她一眼,心里又在抽痛了。她那明眸如水,她那飘逸如仙!他要她!他要她!他要她!他心中在疯狂般的呐喊,他要她!天知道他多么要她!他咬紧牙关,一语不发的,带她回到自己的公寓。走进了客厅,飞帆关上房门。立刻,他把访竹拥入怀中,紧紧紧紧的拥着她。他吻住她的唇。那么热烈,那么有力,那么焦渴,那么心痛,那么深情,那么灌注了全心的激情……他给她一个又长又久又狂猛又缠绵的吻。然后,他抬起头来,心痛的看她的眉,她的眼,她如醉的目光,她嫣红的面颊,和那润润的嘴唇,嫩嫩的皮肤……哦,他要她!天知道,他多想多想要她!不止要她的青春美丽,还有她那满身的诗情画意!她多美!老天!她多么多么美丽啊!

  她诧异的看他,被他这突然的一吻,弄得整个身心都热烘烘的。她深切的探索的去看他的眼睛。怎么?他又变得那样深不可测了!怎么,他脸上的表情多么古怪!他那样热情,又那样悲哀!好像自己已患上绝症,他正吻着一个垂死的爱人似的!她打了个冷战,有阵不祥的预感从她心头掠过,她的脸发白了。“飞帆!”她低低的喊:“飞帆!怎么了?怎么了?告诉我!你病了?”她想起“爱的故事”,女主角害了绝症。不,自己是健康的,那么,是他了?癌症!她浑身冰冷了。

  “飞帆,”她的声音颤抖。“你快说吧!如果有最坏的事,你也要让我知道,是不是?飞帆,你不对劲,什么都不对劲了!我知道,有事发生了!说吧!告诉我吧!”

  他把她带到沙发前,轻轻的按进沙发里。他就跪在沙发的前面,跪在那儿,他抬头凝望她。

  “访竹,”他终于开了口,声音苦涩而痛楚。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我有多爱你?”她怀疑的沉思着。“是的。”她说:“那天,爸爸不答应我们的婚事,你在街上走了一夜,然后回到我家来,你说了,你说,失去我,你宁可死去。”她吸口气,正视他。“飞帆,我要告诉你,听了你这句话,我当时就想,我这一生是再也没有遗憾了!”

  他深抽了一口气,把面颊埋进她膝上的裙褶里。她抱住他的头,惊惧使她颤栗。她等待着,等待他说话。半晌,他抬起头来了,他眼底有不顾一切的坚决。

  “访竹,”他哑声说:“记得微珊吗?”

  她大大一震。“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名字的,”她说,凝视他。“不过,我们不是说好,都不要再提过去。”

  “你爸爸有句话说对了!我们每个人的现在,都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,没有人能摆脱过去。”

  “什么意思?”她的脸更白了。

  “微珊回来了。”他终于说出口来。“她昨天回来的,现在正住在晓芙家里。”她睁大眼睛,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。

  于是,他开始说微珊的故事,她怎样负气去欧洲,怎样移民至巴西,怎样被巴西丈夫虐待、遗弃、离婚,怎样父母双亡,怎样两度住进精神病院,怎样决心回来……一直说到他和她昨晚的重逢。他说得很零乱,但却很详细,只是,重逢后的一幕,他却完全略过了。他不提微珊现在的憔悴,不提微珊对他的倚赖,不提微珊的哭诉和忏悔……只说了一句话:“她现在——一无所有了。”

  他说完了,她紧盯着他。

  有好一会儿,他们互相注视,谁也不说话。他们只是彼此看着彼此,彼此探索着对方灵魂深处的思想,彼此体会着这件事带来的影响——和以后的命运。然后,访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,毅然的摔了一下头,问:

  “她知道我的事吗?”“不。”他坦白的说。“我不忍心说,她连燕儿的事都不知道。”她点点头,咬了咬嘴唇,眼神古怪。

  “好,我们现在去晓芙家,我要见见她!”

  “访竹!”他喊,苦恼的。“你最好不要去!”

  她走近他,把面颊贴在他胸口,她就这样熨贴着他,半晌,她抬起头来,深切的看他:

  “你知道,这件事无法瞒我,你也知道,你无法阻止我去见她。放心,飞帆,你既然没有告诉她我是谁,我也不会让你穿帮!但是,我非见她不可!走吧!”

  飞帆又和她相对凝眸片刻。然后,飞帆点头。他知道这无从避免,而访竹——那么深刻的在体会一切啊!他怕自己所有的矛盾、挣扎、痛苦……都在她眼底无从遁形。带她去吧,让这两个女人见面吧……奇怪的命运!奇怪的安排;微珊和访竹——他生命中真正爱着的两个女人!

  半小时后,他们已在晓芙的客厅里了。

  冠群和晓芙都在家。为了微珊,冠群没有去上班,留在家中陪晓芙照顾微珊。两个孩子都去了学校。飞帆带着访竹进门,使冠群夫妇都吓了一大跳,他们不知道飞帆在做什么,也不知道访竹了解了多少。晓芙本能的就一下子冲到沙发边,似乎想宠护微珊似的。她遮住了微珊,低低的喊了一句:

  “访竹!”访竹看着晓芙,眼底是一片坦率的温柔。“我听说你家有客人,我知道微珊的故事,我很好奇,你不反对我见见她吧?”晓芙不得已的让开身子,责备而询问的去看飞帆,可是,飞帆根本没理会她的眼光,他正紧紧的注视着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——微珊和访竹。访竹一眼看到微珊的憔悴、消瘦,就吓了一大跳。她定睛看她。邓微珊?台大当初的风云人物!外文系之花!以美艳伶俐光彩夺目而闻名的邓微珊?如今,在她眼前的,只是徒具形骸的一个女人——一个还活着的女人!甚至,连“活着”两个字都有些令人怀疑。她坐在那儿,被动的看着她,眼神空虚迷茫,她枯瘦的手指,神经质的抓着靠垫……一定有某种动物似的本能在提醒她,她在怕访竹!她眼底有恐惧和怀疑,她的身子在往后退缩。

  “微珊!”飞帆走了过来,把手压在微珊的肩上。“这是一位朋友,纪访竹,她特意来看你!”

  微珊抬眼看飞帆,立刻,她眼底闪耀了,光芒和生命力都回来了,她的眼珠变黑了,亮了,几乎“美丽”了。她瘦削的脸上,浮起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,戒备解除了,她对访竹有些羞涩、有些歉然的点点头,用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,她还穿着那件睡袍。“对不起,”她喃喃的说:“我还没换掉睡衣。”

  “没关系。”访竹说。深深的看她。“你不用忌讳我,我和……晓芙是好朋友!”她没提飞帆。

  “哦!”微珊笑起来,有些像小孩。她双颊那么瘦,以至于笑起来都是纹路。她友好的看看访竹,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,就回头去看飞帆。她注视飞帆的神情专注,痴情,热烈,有抹嫣红飞上了她的双颊。“飞帆,”她柔柔的说,柔得怯弱。“对不起,我昨晚太累了,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。”她似乎忘记访竹的存在了,她更加怯弱的伸手去轻碰了飞帆的手一下,有些担心的问:“我昨天说了些什么?你没有生我的气吧?你有吗?”她试着想拉他过来。“你为什么站在后面?你生气了?我说了些傻话,是不是?是不是?”

  “没有,你很好。”飞帆急促的说,很快的看了访竹一眼。访竹正全神贯注在微珊身上。

  微珊放心的轻轻一叹,回转头来,忽然又发现那紧盯着自己的访竹了。她不安的蠕动了一下身子,对访竹羞涩的笑着,很不好意思的说:“对不起。我忘了有客人。你知道——他……他……”她用眼光轻扫着飞帆。“他是我的丈夫。”

  访竹浑身掠过一阵痉挛。她站起身子,不用再看了,她已经看到她所看的了。她绕过沙发,拉住晓芙的手,她低声说:“我们去你卧室谈谈。”

  走进卧室,访竹关上门,定定的看着晓芙。

  “晓芙,”她说:“微珊的病根本没好。”

  “我知道,”晓芙说,困惑的看着访竹,不知道访竹的意思和目的。“她很衰弱,很没信心,她从下飞机,就在和每一个人说对不起。她的话——你不要太放在心上。”她是指“丈夫”那两个字而言。访竹注视晓芙,面容严肃。“你预备就这样收留下微珊吗?”她问:“我听说,她在台湾已经没有亲戚了。你要让她一直住在你家吗?一直睡在你家的沙发上吗?你家不大,又有两个小孩。”

  “你……你有更好的建议吗?”晓芙问,直视着访竹。“反正,我决定不再送她进精神病院。她并不疯,如果你听她谈过去的事,你会发现她什么都记得!她只是缺乏精神上的支持力量……如果你指精神病院,访竹,我不忍心!微珊曾经和我情同姐妹,我绝不送她去疯人院!”

  “我也不认为她该去精神病院,何况,我认为精神病院根本治不好她!只有一个人能治疗她!晓芙,你难道看不出来?解铃还需系铃人,你难道还不知道?”

  “访竹!”晓芙惊喊。“飞帆。”访竹低声说,低而清晰。“她真正需要的医药和一切,只是——顾飞帆和——一个家。”

  “访竹!”晓芙再喊。访竹走到床边,在床上坐下来,她低垂着头,望着自己的手指……模糊的想着,婚戒已经订制好了。白金的,上面镶着小小的钻石。她咬紧嘴唇,嘴唇出血了,她用舌头舔去了血迹。“晓芙,”她清楚的说:“拜托你去叫飞帆进来。我有话和他说。”晓芙一语不发的出去了。立刻,飞帆走了进来。

  访竹抬起头来,她定定的、深深的、紧紧的注视着飞帆,飞帆也同样注视着她,两人都不说话。然后,访竹跳起来,一下子投进了他的怀中,他抱紧了她,那么紧,那么紧,生怕一松手她就消失了。他抱紧她,吻她,她也回吻着他,激烈的回吻着他。然后,她低喊着说:

  “飞帆!你认为这是什么时代?你认为我会把属于我的珍宝让给别人吗?你以为我有这么好的风度吗?你以为离开了我,你还能有幸福吗?我又有幸福吗?我打赌,在这一刻,你爱的是我,不是她!你敢说不是吗?你对她是怜惜、责任和歉疚,对我,是——爱情。对不对?我说对了吗?”

  他长长吸气。“你是对的。”他说,痛楚的说:“如果我说我爱她超过爱你,那未免太虚伪了。你是对的,你总可以——把我看得一清二楚。”“但是,”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。“你这个傻瓜!你居然选择她而放弃了我!”“我选择了吗?”他问,心痛如绞,眼眶湿了。

  “你选择了!”她说,泪珠盈盈中,那对眸子闪亮如星辰。“当你在你家像生离死别般吻我的时候,你就已经选择了。你不能不这么选择。她无家可归,又病又衰弱——你是她唯一的支柱,是她的——丈夫。”她深呼吸。“尤其,她不是当年的校花了,她也不再年轻。失去了青春和生命力的女人,不可能再找到任何归宿。你就是她的归宿,所以,你的责任感,你的见鬼的良心,你的怜悯……把我的地位全占掉了。”

  “访竹!”他哑声喊。眼中已蒙上泪影。“让我们好好的再想一想……”“有什么可想?”她责问着。“我说了,你离开我之后不会幸福,我离开你之后也不会幸福,我们经过了多少努力和奋斗才争取到婚姻和家庭的承认。现在,请帖发了,日子订了,未来本来已经被我们抓牢了。而她来了!她来了!飞帆,以两个人的幸福去换一个人的幸福,好像是件很荒谬的事,是不是?你这个傻瓜!你这个傻瓜!你居然要牺牲掉我们两个人的幸福去换她一个人的幸福……”她痴痴看他,踮起脚尖,她吻他的面颊。“可是,如果我们如期结婚了,真的会幸福吗?在她来了以后?如果我们把她送进精神病院,然后,我们照样结婚,照样去度蜜月,甚至生儿育女……哦,”她抽泣着:“我们真能那么‘理智’,你就不是你,我就不是我。我不会爱上你,你也不会爱上我了!”她哭倒在他肩上。“所以,傻瓜,照你的选择去做吧!这并不是不合算的选择,事实上,你已经想过了。我们结婚,是三个人的不幸,我们分手,起码还有一个人幸福!去吧!傻瓜!去做你选择的事!去吧!”

  他紧搂着她,然后用双手捧住她的面颊,他吻她的眼睛、鼻子、嘴巴、面颊……他的泪和她的交织在一起。然后,他又把她的头紧压在胸口:“不!”他挣扎着。“我舍不得你!我——做不到!访竹,你为什么不自私一点?为什么不自私一点?你明知道,只要你对我说,你离不开我……”

  “胡说!”她嚷着:“我是自私的,自私得不敢用我的婚姻来冒险!而且,我还年轻,我还有青春和美丽……若干年后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她努力抑制抽噎。“我可能还会找到幸福!”他惊愕、震动、痛楚,而迷茫。

  “你怎么可能——把我所有的思想都读出来?”他问。“你怎么把我透视得这么清清楚楚?”

  “你就为了这点而爱我的!不是吗?”她问,用力一摔头,把长发摔到脑后去,她用衣袖擦净了泪痕,那充满青春的面庞是光洁而明朗的。她狠狠的瞪着他,咬牙说:“不要让我轻视你,顾飞帆,永远不要让我轻视你!外面客厅里,有个被命运折磨得快灭亡的女人,你不去救她,没有第二个人能救她!你去吧!你知道她已经糟到什么地步了吗?把你放给她,我连嫉妒心都没有了!”她仰了仰头,推开他,她大踏步的冲往门口,打开卧室的门,她翩然回顾,唇边涌现一个无比无比美丽的笑容,她几乎是洒脱的说:“再见!飞帆!”她冲进客厅,微珊还蜷缩在沙发中啃指甲,痴痴呆呆的等待着飞帆。冠群夫妇不安的在室内徘徊。她一直掠过他们,像阵旋风似的卷往大门口,冠群夫妇愕然的送到门口来,访竹在门外忽然停了停,回头说:

  “冠群,晓芙,你们要转告飞帆,他和微珊现在并不是夫妻,除非他们再结一次婚!哈!飞帆命中注定,是要结四次婚的!我会送一件有玫瑰花环的婚纱和礼服来,九月十五,听说是好日子!”她再摔摔头,长发飘飞。她穿了件白色丝质洋装,衣袂翩然。她眼睛明亮,皮肤皎洁,整个人焕发如一片发亮的云,她转身奔跑,飘然的消失在走廊里了。尾声

  两年的岁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。

  两年,每个人的变化都很多,纪家的夜晚不再笑闹喧哗。纪访萍在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亚沛,能有个在婚前不出问题的婚姻,纪醉山夫妇已经谢天谢地。他们夫妇永远忘不掉访竹那日兴冲冲和未婚夫出去,回来时却简单明了的用一句话,对纪家像投下个炸弹般爆炸开来:

  “爸爸,妈妈,不要准备了,没有婚礼了!”

  丢下这炸弹后,她就那样深沉的把自己埋在沙发深处,急得全家暴跳如雷,她却静悄悄的不言不语,直到醉山要拨电话给冠群夫妇找飞帆,她才跳起身来压住听筒,用那么轻柔那么温暖又那么真挚而凄凉的声音说:

  “不要打电话去,求你们!他已经够痛苦了,他面对的问题、折磨和困难比我多得多!求你们,别再问了!不是他取消了这婚姻,是我!爸爸妈妈,你们本来也不赞成这婚姻的,是不是?何况,结婚并不一定是喜剧的结果,分手也不一定是悲剧的开始。我很快乐……”她掉下泪来。“只要你们不追究,我很快乐!”醉山夫妇被她弄得手足失措而又惊诧达于极点。最后,还是亚沛跑来,揭穿了所有的谜底——他从他哥哥嫂嫂那儿听到了最完整的故事,也见到了这故事的另一主角——微珊。醉山夫妇都不说话了。人生,有的是奇奇怪怪的故事,为什么,偏偏要轮到纪家来承受?偏偏要轮到像访竹这样纤柔的女孩来承受?纤柔?纪醉山事后想了很久,访竹真像她外表那样柔弱吗?不!能在短短数小时中,拔慧剑,斩情丝者,世上真有几人?不,访竹是坚强的,访竹都能坚强如此,身为父母者还能不支持她吗?于是,那一段尴尬、困难、挣扎的日子……终于成为过去了。同时,大家都有了默契,包括亚沛在内,他们对飞帆的一切开始只字不提,好像这个人在纪家从未存在过,在世界上也从未存在过。连他的发展,大家也不过问,虽然访竹确实守信,在第二天就把那有玫瑰花环的婚纱和礼服,派亚沛送到晓芙家去了。两年了,对访竹来说,她觉得自己像经过了一场生死般的修炼,她成熟了。那个为哈安瑙掉眼泪的小女孩,那个多愁善感,动不动就流泪的小女孩已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坚强、稳定、独立的女人。不过,在她内心深处,依然有那么柔软的一部份,深藏着,深埋着,不为人见,不为人知。但,两年来,除了成为她妹夫的亚沛,纪家和所有飞帆的朋友都不来往了,包括晓芙夫妇。人,朋友总在一个时期一个时期的改变着。访萍婚后,和亚沛也组织了小家庭,姐妹间依然来往频繁,那默契始终存在——她们绝口不提顾飞帆,甚至,不提冠群夫妇。

  访竹成了××报的女记者,两年内,她已是报社的红人,她深入各阶层,永远能采访到别人采访不到的新闻,她努力,肯干,忙碌,下笔迅速,而每次,她采访到的新闻总比别人写的更有人情味。她奔波在人与人之间,有时,她也会激动,为一个残废孩子,一个放弃生命的年轻人,或一个不可挽救的悲剧……她会激动得跳脚,涨红了脸喊:

  “不该发生的!不该发生的!所有的悲剧,都可以在来得及的时候,预先制止!”她的上司——采访主任刘楠,曾经笑着说:

  “纪访竹,她是个矛盾综合体!她的坚强,和她的脆弱,常常会在一刹那间同时爆发,每当这时候,她的眼睛就会闪出一种奇特的光来——那是她最美丽的时候!”

  报社同仁,常等待一个故事的开始——或结果,大家都认为刘楠对访竹的欣赏已远远超出了上司和下属的距离。可是,访竹莫测高深,刘楠深藏不露,谁也不知道他们未来的发展。最主要的,报社盛传过,访竹以前有“礼堂逃婚”的记录,据说,有某实业家为她大大倾倒,已经发了请帖,走上了结婚礼堂,访竹却临阵脱逃了。像访竹这种女人,好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大家传说归传说,却没有人敢去正面证实它。只有一次,刘楠提了提,访竹却笑了,笑得美丽而又若有所思,她没回答,只说了句她很爱说的话:

  “所有的悲剧,都可以在来得及的时候,预先制止!问题只在于大部份人不去制止。”

  “那么,”刘楠问过:“如果确有逃婚的故事,不算是悲剧了?对你或对他?”她瞅着他。“你想呢?”她记者化的反问,然后跑走了。

  纪访竹是个闪亮的发光体,她永远让人眩惑,也永远让人看不透。世界上所有发光的东西,都会吸引人注意,然后闪耀得让你看不清,这就是纪访竹。

  这天午后,经济部有个重要的酒会。刘楠和访竹代表报社,都出席了。这酒会真盛大极了,几乎所有政界、商业界的人都参加了,酒会中衣香鬓影,人群拥挤,刘楠必须紧盯着访竹,才不会被一波一波的人群冲散。与会的贵宾几乎都带着夫人参加,所以,贵妇们像服装竞赛似的穿得一个赛一个的华丽,相识的人彼此聚在一块儿聊天。穿着制服的侍者穿梭于宾客之间,递给每人鸡尾酒。

  访竹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,几乎每家报社都有代表参加。拿着一杯酒,她好几次都差一点被人群挤得把酒洒掉。小心翼翼的,她移向窗边,想找个空隙站一站,心想,这种酒会,不参加也没人知道,早晓得这么挤,她就不来了。想着走着,忽然间,窗前有个女宾吸引了她的注意。

  那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,一头乌黑卷曲的浓发,垂在耳际额前。白皙的皮肤,明亮的眼睛,小小的翘鼻子,和一张红润小巧的嘴。她穿了件露肩的白礼服,披了件纯白长毛的狐狸皮披肩,身材修长,肥瘦适中,微露的肩头是丰润的,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。她在笑,笑容美好,妩媚、温柔、而幸福……很少看到如此具有吸引力的女人!很少看到如此“美丽”的女人!访竹不大对女人给予“美丽”两个字的评语,因为她认为真正配得上“美丽”两个字的人太少。它不止包括容貌,还包括了风度、仪表、谈吐和内涵。这女人,她正和身畔的一位男士谈着话,那盈盈浅笑,那浑身散发的一种雅雅的高贵,自然而毫不做作的温柔。是的,访竹吸了口气,她真“美丽”!虽然她不是个很年轻的女人,她却比年轻女人更有女人味!访竹不知不觉的走向了这女人。

  那女人正好回过头来,看到访竹了。她似乎怔了怔,对访竹温和的微笑着,她在回忆,可是,显然她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访竹了。“你好!”访竹对她点着头,用手拍拍脑袋。“假若我没记错,你是顾太太吧?顾飞帆的夫人?”

  “是的。”顾太太——微珊,她笑了,眼底流动着光华,唇边绽放着欢愉。“我见过你……可能在上次外交部的宴会上?”

  “可能。”访竹说:“我是××报的记者,什么酒宴都会轧上一脚,我姓纪。”“纪小姐,”微珊笑得高贵,笑得真诚。“很抱歉,我总是记不住别人的姓名,但是,见过面我会记得的。一见你我就觉得挺面熟的。”“不要抱歉,”访竹说,“像您——顾太太,我们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,因为您实在太……亮了。我常常跑新闻,很少看到像您这样——”她思索着句子,沉思的凝视微珊。“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!噢!”她笑了。“如果我对您做个专访,这会是个好标题。您很幸福吧?顾太太?”她率直的问。

  微珊侧头沉思,她深沉的样子可爱极了。然后,她正视访竹,很坦白,很诚恳,很无保留的说:

  “我确实很幸福!”“微珊!”有个男人在喊,端着酒杯从人群中挤过来,一路和人打招呼。那熟悉的声音,熟悉的身材……访竹想逃了,来不及了,她和飞帆面对面了。

  飞帆一震,似乎和什么人撞了一下,酒泼了出来,溅了一身都是,微珊慌忙走过去,用一条滚着小花边的手帕帮他轻轻擦拭着。飞帆瞪视着访竹,访竹对他勉强的挤出了一个微笑。“我想,这就是顾先生吧!”她说:“我是××报的记者,我正和您夫人在讨论——什么叫幸福。”

  微珊发现了她的疏忽,及时转过身来弥补,她介绍着面前的两个人:“飞帆,这位是纪小姐。”

  “纪——小姐,”飞帆从喉咙中逼出了称呼。伸出手去。“我——打赌我们认识过!”

  她被动的去和他握手,他握住了她的手,立即紧握了一下,那么紧,紧得她的心都跳动了一下。他放开她,眼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。微珊站在一边笑,幸福的笑,解释的说:

  “我们和纪小姐在外交部的酒会上见过。”

  “哦?外交部?”飞帆咕哝着,眼底,在闪耀着两簇火焰,危险的火焰,泄露秘密的火焰。

  “顾先生,你打断我们的谈话了!”访竹飞快的说,看了微珊一眼。“我刚刚正和您夫人说,我很少看到像她这样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。幸福得——让人嫉妒!”她笑了。对飞帆再深切的看了一眼。“能让女人幸福的男人,这世界上已经找不到几个了。”“能让男人永怀不忘的女人,这世界上也找不到几个了!”飞帆说,盯着她。她把杯子送到唇边,饮了一口酒,从杯缘上,她看过去,飞帆眼底的火焰依然明亮。她再喝了一口酒,看到微珊悄悄的整理飞帆的领带……刘楠终于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到访竹身边来了。

  “访竹!”他叫,擦着额上的汗。“我看我们可以先走一步了。”访竹回头看到刘楠,她亲热的挽住了刘楠的胳膊。回过头来,她很快的说了句:“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,先走一步!顾——先生,很高兴认识你们夫妇!很高兴看到你们——这么幸福的一对!”

  很快的,她和刘楠离开了酒会。一直走到大街上,她还觉得,飞帆的眼光在后面烧灼般的盯着她。

  “刚刚那个人,是纺织界的顾飞帆吗?”刘楠问。

  “是。”“哦,你该去采访他!他是个传奇人物!”

  “是吗?”访竹不动声色的。

  “他的故事才多呢!他在非洲打过一只犀牛!”

  “哦,非洲吗?犀牛吗?”她惊叹着。

  “是的!最绝的,听说他结过七次婚!”

  “七次吗?”她挑高眉毛,更惊叹的。“不太多吗?刚刚那位是第七任吗?”“是第七任。”“哦?”“这个人把结婚当游戏一样,结了离,离了又结,他现在这个太太,听说还是抢来的呢!”

  “抢来的?”她更惊叹了。“怎么抢?”

  “这位太太原来的丈夫是个葡萄牙人。”

  “哦?”“他硬把别人的太太抢来了!还是外国人的太太!这种人的故事,写出来一定很好看。有机会,你该去采访一下。不过,”他笑了笑。“读者不会喜欢这种故事!”

  “取信的能力太低了!”她耸耸肩。“没有人会相信这故事——包括我在内!”她忽然在街边站住了,旁边有一家咖啡馆,她回头望着那咖啡厅。刘楠跟着她停下来,望着那咖啡厅——斜阳谷。多奇怪的名字!“你想喝杯咖啡?我请你!”

  “我只想做一件事!”她走进斜阳谷,别来无恙!电动玩具的声音啾啾、嗯嗯嗯、呱呱呱的响着。她迳直走到一台“小蜜蜂”前面,丢下了一个铜板,她开始发弹射击:啾啾啾啾啾……小蜜蜂一排排消灭,黄老头开始俯冲,枪林弹雨中,轰然一响,她的第一架火箭被消灭了。第二架又来了……一局既终,她只拿了一万两千多分。她和刘楠走出了斜阳谷。

  “我不知道你还玩电动玩具,这是小孩玩的!”

  “是的。”她笑着。“当我是小孩的时候,我打过七万分!现在,只能打一万两千分了。”“七万分?”刘楠不信任的。“你夸大其辞!记者的通病,就是夸大!”访竹笑笑,没说话。他们向前走去。她抬起头来,这正是黄昏时刻,一轮落日,带着万丈光芒的彩霞,烧红了天,烧红了地,烧红了台北市的高楼大厦,正在那儿缓缓沉落。她停了停,蓦然回头对刘楠说:“我想一个人走一走,再见!”

  刘楠站住了,他知道跟过去会自讨没趣,他知道这个女孩——矛盾综合体。她每次从人群中退出,就会渴望着孤独。他站在路边,神往的望着她。

  访竹走向那轮落日,整个人都浴在斜阳余晖中。她昂着头,步履稳定,向前一步步的走去,心里在低唱着一支歌:

  “问斜阳,你既已升起,为何沉落?

  问斜阳,你看过多少悲欢离合?

  问斜阳,你为谁发光,为谁隐没?

  问斜阳,你灿烂明亮,为何短促?

  问斜阳,问斜阳,问斜阳,

  你能否停驻,让光芒伴我孤独!

  问斜阳,你由东而西,为谁忙碌?

  问斜阳,你朝升暮落,为谁匆促?

  问斜阳,你自来自去,可曾留恋?

  问斜阳,你闪亮如此,谁能抓住?

  问斜阳,问斜阳,问斜阳,

  你能否停驻,让光芒伴我孤独!”

  她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,眼里有些湿漉漉的。但,她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微笑。她并不悲哀,她想。她早就告别了多愁善感的时代。孤独!或者是的!但是孤独并不代表悲哀。她走着,走着,走着……斜阳把她的影子,瘦瘦长长的投射在红砖路上。问斜阳?她凝视着斜阳;斜阳无语,斜阳无语。斜阳无语!

  ——全书完——

  一九八○年十二月九日初稿

  完稿于台北可园

  一九八一年二月廿三日黄昏修正于台北可园 
快乐是一种心情,休闲是一种境界-愿做庄子梦蝴蝶
清风邀你赏明月

只看该作者 10楼 发表于: 2007-07-01
11



  飞帆走进了晓芙的客厅,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微珊。

  微珊蜷缩在那大大的沙发中,正啃着手指甲。事实上,在晓芙带飞帆来见微珊之前,已经用了将近两小时的时间来清洗打扮微珊,她不能让微珊那种邋遢的样子吓住飞帆。现在,微珊穿着件晓芙的睡袍,纯白色的睡袍上滚着浅紫色的花边,睡袍很考究,只是,穿在微珊身上显得太大也太不相称了。飞帆一眼就看出来,那睡袍里的身子是骨瘦如柴的。她的头发洗得很蓬松,她本有一头乌黑乌黑的长发,现在剪短了,短得只到耳边,并且是参差不齐,乾燥断裂的。在那蓬松的头发下,藏着一张瘦削的、骨骼突出的脸庞,那脸庞几乎只有一个巴掌大。她的嘴被她的手遮住了,因为她正猛啃着手指甲,像在吃鸡爪似的。但是,她那对乌黑发亮的眼睛,却瞪得好大好大。这整个脸庞上,似乎只有这对大眼睛!

  飞帆依然被吓住了!怎样都无法把面前这个女人和微珊联想在一起,微珊是神采飞扬的,是骄傲自信的,是美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,是妩媚多端的,是灵活爱笑的,是口齿伶俐的,是……那么聪明,那么灿烂夺目的……而现在,这个女人,这个蜷在沙发中,神经质的啃着手指甲的女人,就是当年那亭亭然,袅袅然,一枝玉立,如一朵盛开的郁金香般的少女吗?

  飞帆被吓住了,震呆了,但是,也激动了。

  他一下子就冲到微珊的沙发前面,半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,想仔细的再看清她。微珊眼见飞帆冲过来,立刻,她用手臂把整个脸都遮住,把面庞藏到那宽大的睡袍袖子里去了,她转身伏在沙发背上,用力的呼吸,却不抬起头来。

  “微珊!”飞帆激动的喊着。

  那白色睡袍中的身子一阵颤栗。

  “微珊!”飞帆再喊,想伸手去抓她的手,又不敢去碰她,只觉得这小小身子,像一堆勉强拼拢的积木,只要轻轻一碰,就会整个碎掉垮掉。晓芙走了过来,把手温柔的按在微珊肩上。

  “微珊,”晓芙说:“我把飞帆找来了,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,对他说吧!你不是要见他吗?你不是急着要见他吗?怎么又不肯面对他呢!”那身子更强烈的颤抖了。

  “我……我不能抬头,”她终于吐出了声音,一个软弱无助,像孩子般的声音。“我——不敢让他看我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晓芙问。“因为……因为……因为我很丑!”

  飞帆震动了,伸出手去,他再也不顾这堆积木会不会被碰碎,就一下子托住了她的下巴,强迫她转过头来了。她很害羞的、怯怯的、被动的看着他。立刻,像奇迹一般,那对眼睛又生动了,又灵活了,又发光了,又恢复到往日的美丽了,她紧紧的盯着他,嗫嗫嚅嚅、口齿不清的呼唤出一句:

  “飞帆!”骤然间,泪水涌上来了,浸在水雾里的眸子依旧那么黑,那么亮,那么清丽!哦,微珊!飞帆心痛的闭了闭眼睛,把她迅速的拥进了怀中。哦,微珊!在这一瞬间,他竟想起两句老歌的歌词:“我终日灌溉着蔷薇,却让幽兰枯萎!”微珊倒进了他怀里,用手死命攥住他的衣襟。他们相拥在沙发中。在一边旁观的晓芙和冠群,眼眶都发热了。晓芙拍了拍飞帆的肩:“飞帆,你们两个好好谈谈,我和冠群在卧室里,需要我们的时候,叫我们一声!”

  飞帆点点头,冠群和晓芙进去了。

  微珊依然在颤抖,似乎不胜寒瑟。飞帆极力拥抱着她,那身子的瘦小和枯瘠使他震惊,当年的微珊,是发育匀称的,是女性的,那纤肥适中的身段是她许多优点之一。现在呢?她只是一堆积木,一堆随时会散开的积木。他喉中涌上了一个硬块。顾飞帆!你是个刽子手!顾飞帆,看看你做的好事!看看吧!终于,微珊又抬起头来了,她含泪的看他,努力想微笑,那微笑在唇边尚未成型就消失了。她的眼神是兴奋的,惊怯的,不相信的。“飞帆,”她开了口,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他的脸,才碰到他,就飞快的把手缩回去了。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瑟缩着说:“不再怪你了!不再恨你了!”

  “不。”他挣扎着,想起她寄离婚证书给他时所附的纸条:“我活着,永远不要见你的面,我死了,愿化厉鬼报复你!”那么倔强的女孩,怎变得如此怯弱?他宁可她抽他两耳光,怒骂他上千上万句,而不要这样软弱凄凉!“不。”他摇着头说:“你该怪我的,你该恨我的!是我对不起你!我做错太多事!”

  “不!不!”她开始兴奋而激动了,坐正身子,她目不转睛的看他,抽着气,又哭又笑的说:“是我不好,我不好,我很坏,我对你太坏了!你没有错,你写了信给我,你又打长途电话来……你知道,我把信烧掉了,我把你的信烧掉了……”她侧头沉思,似乎陷入一种久远以前的世界里。“我不接那些电话,我摔掉了听筒……哦,我对你太坏了!我不该那样做,我是个坏女人!坏女人要受报应……后来,我真的受报应了!你瞧!”她忽然掳起衣袖,让他去看她的手腕。那手腕细瘦得可怜,但,真正让他心惊肉跳的,是那手腕上的伤痕,一点一点褐色的灼伤,遍布在手臂上。

  “这是什么?”他惊问。

  “那个人,”她犯罪似的垂下睫毛。“他用香烟烧我!他总是烧我……我应该的,因为我对不起你,我背叛了你!”她放下衣袖,喃喃的说:“我对不起你,飞帆,我把你的信烧掉了……我对不起你!”“老天!”他喊:‘不要再说对不起我!你没有任何事对不起我!不要再这么说!不要!”

  她惊悸而恐慌,怯怯的看他,身子立刻往后退缩,似乎他会打她“是,是,是。”她颠抖着说:“我不说了!不说了!再也不说了!”她不住往后退。

  他不信任的看着她,他吓住她了,只为了他喊了一句,她就吓坏了。上帝!她遭遇过多少苦难,才会变成这样一个畏怯的、抖抖索索的小妇人。他又记起了,那活跃在网球场上的年轻女孩,长头发飞呀飞的,她飞奔,欢笑,俐落的接球,球成弧度飞出去,她那短短的运动裤下,是奔跑着的……修长的腿。一切像电影里的慢镜头,从他眼前缓缓的浮过去……

  他的沉默使她更加慌乱了,她伸手摸摸他的手,又害怕似的缩了回去。“你生气了。”她低语着:“你生气了。”她又往后退。

  “没有。”他回过神来,努力振作自己,努力去面对她。她已退缩到沙发的另一头去了。他对她伸出手。“过来!”他温和的说:“过来!”她很顺从,很听话的过来了。

  他握紧了她的手。“微珊!”他柔声叫。“你回到台北来了,在国外受的那些苦,你可以完全忘掉,明天,我带你去看医生……”

  “不不!”她惊惧的喊着。“不要!飞帆,不看医生!我已经好了!我一看到你,就什么病都没有了!不看医生,求求你,不看医生……”她急促的说,泪光莹然。“你知道,我不需要,只需要你!一直就是这样的,我一直知道的!他们说我疯了,我没有!我只是想你,想你,想你!噢,飞帆如果你太想太想太想一个人,就会有点疯疯的。我并不是真的有病,你相信吗?”“是的。”他咬牙,咬得牙根都痛了。“我相信。好,微珊,你别怕,我们不看医生!”

  “谢谢你!谢谢你!”她一迭连声的说,真诚的感激使她落下泪来。她飞快的擦去泪痕,又努力对他笑。“我好傻,看到你还哭。我发过誓,如果看到你一定要笑,绝对不哭。你记得吗?在读书的时候,你写了好多信给我,你的花招顶多了,有一次我过生日,你送了我一个蛋糕,上面全是鲜奶油做的郁金香。我切开蛋糕,里面居然有个小盒子,小盒子里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,记得吗?你在卡片上写着两句话:‘愿每分每秒,每天每年,看到你的笑。’哦!飞帆,我不哭了,我再也不哭了,我会为你笑!”她真的笑着,笑得让人心酸,笑得让人想流泪。“我以后,会每分每秒,每天每年,都为你而笑。”飞帆倾听着,眼眶发热,旧时往日,被她的话一一勾起。那些疯狂的日子,那阵疯狂的追求!微珊,外文系之花,全校男生注目的对象。那些写诗、唱歌、拉小提琴、传递情书、施出全身解数的日子,那些……那些……那些过去的岁月!那些永远“过不去”的岁月!

  “记得吗?记得吗?”她仍然在诉说,面颊因兴奋而泛起红潮。“你第一次吻我,在校园里那棵老榕树下面,我紧张得不知所措,你没办法,把我搂在怀里,在我耳朵边悄悄说:‘我没想到你还这么纯,你连接吻都不会!’然后,你低低教我,我一羞,就跳跑了!你记得吗?记得吗?哦,飞帆,”她崇拜而热情的凝视他。“那是我的初吻!真的。”

  怎会忘记?怎能忘记?那纯洁的小女生,闭紧了嘴唇,紧张得浑身僵硬。哦,微珊!他注视着面前蓬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,颞骨突出,憔悴而神经质的女人。微珊,我的微珊。她虽然这么消瘦了,她虽然这么憔悴了,她虽然不再美丽,不再青春,不再光芒四射了……她却依然记得往日的点点滴滴!想必,她那些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日子,就靠这些“回忆”来活着的!哦,微珊,她还是他的微珊!

  这晚,微珊就一直念念叨叨的说着,说了笑,笑了又哭,哭完慌忙道歉,再笑,再说……随着时间的消失,她越来越有真实感了,越来越放松了。她敢触摸他,她敢主动的握他的手了,她甚至敢把那乾枯的嘴唇印在他的手背上了。她失去的幸福和欢乐似乎像注射葡萄糖一般,在一点一滴的注进她生命里去。他说得很少,只要倾听她,心痛的凝视她,抚摸她的面颊,紧握她的手——给她力量。因为,有时,她会忽然定定的看着他,期期艾艾的说:

  “飞帆,是你吧?确实是你吧?”

  “是我!当然是我!”他会慌忙说。

  “是你!可是,你在恨我吧?我对不起你!”

  “我永远不会恨你,我从来不恨你!”

  她感激的双手合十,两眼紧闭,喃喃祈祷。然后,再飞快的睁开眼睛来,看他还在不在身边。

  这样折腾着,述说着,哭着,笑着,回忆着……终于,她弄得筋疲力竭。最后,她倚在他的手腕上,睡着了。他不敢动,怕惊醒了她。在他们这长长的谈话期中,电话铃响了许多次,都被晓芙和冠群在卧室里接听了。后来,大概晓芙怕电话声再惊扰他们,就乾脆把电话开关拨进卧室,让他们安静的相聚。

  飞帆一直等到微珊睡得很沉很沉了,他才轻轻把她的头放在沙发靠垫上,把她的身子放平在沙发上。他站起身来,浑身酸痛,满心怜惜。他对她看了好一会儿。她睡在那儿,眼角已有皱纹,眉头轻锁……她睡得依然不稳吧?她那么瘦,那么小,那么枯萎,像一朵凋谢的郁金香。他心中蓦然紧缩而痛楚。微珊啊微珊?为谁花开?为谁花落?为谁春来,为谁春去?他看到她在梦中轻颠,她冷了。他想着,悄悄的走到晓芙卧室门前,敲了敲门。晓芙立刻就开了门。“怎样?”她关怀的问。

  “嘘!”他低语。“她睡着了,有毛毯吗?”

  “有。”她返身进去,拿了一床毛毯出来。飞帆把毛毯小心的盖在微珊身上,微珊蠕动了一下,喃喃的梦呓着:

  “我会笑,会为你笑。”

  他咬咬牙,把毛毯拉到她的下颏处,盖住了那瘦骨嶙峋的肩头。站起身来,他发现冠群夫妇都出来了,都若有所思的望着他。晓芙对他招招手,走到远处的窗前去。他跟了过去,冠群也跟了过去。“你预备怎么办?”冠群开门见山的问。

  他怜惜的再看了熟睡的微珊一眼。

  “我要治好她!”他说。

  “怎么治?”晓芙插了进来。“飞帆,我必须提醒你,她身体上,只是衰弱而已,真正的病在内心里。飞帆,要治她,要杀她,可能都在你一念之间了!”

  “晓芙!”他诧异的看她:“你以为我会置她不顾吗?我说了,我要治好她!”“飞帆,”晓芙又压低声音说:“访竹打了好几个电话来找你,她很担心。她说你们晚上约好了要见面的,她到你的公寓去,门锁着,她进不去,按铃也没人理,打电话也没人接,所以,就打电话给我,问我知不知道你在那里?怎么不跟她连系?”哦,访竹。他心中又一痛,紊乱的人生!紊乱的遭遇!紊乱的感情!紊乱的顾飞帆!他转过身子去看窗外,不敢看晓芙。他低沉的问:“你怎么说?”“我撒了谎。我说你和冠群一起出去了,去那里我也不知道。于是,她每隔半小时就打电话来问我,你们回来没有?我看,你需要打个电话给她!”

  “现在吗?”他看看表。逃避的:“快一点钟了,她大概已经睡了。”晓芙盯着他。“你明知道她不会睡!”

  飞帆用额头抵着窗玻璃。头痛如绞。访竹!他那即将结婚的小妻子!那和家庭奋战来宠护他的小妻子!访竹,他眼前闪过访竹的形象:明眸皓齿,清灵秀丽,年轻得像枝头初绽开的小花蕾,浑身上下,都是诗情画意,都是美丽,都是青春!他再想躺在沙发上的微珊,憔悴,病弱,瘦削……再也谈不上青春和美丽。十年前,微珊把她的青春和美丽送给了一个男人,完完整整的送给了一个男人,却落得今日的情况。他回转身子,看那躺在沙发上的女人:不再青春,不再美丽。“你在想什么?”冠群问。

  “冠群,能不能给我一杯酒!”

  “你不要喝醉!”晓芙说:“你应该保持头脑的清醒,现在是你最需要清醒的时候!”

  “我很清醒,我需要一杯酒!”

  “给他喝吧!”冠群说:“如果我是他,我现在需要一加仑的酒!”倒了两杯酒,两个男人站在窗边喝着酒,默然发呆。有电话铃响,晓芙慌忙冲进卧室去接电话。趁晓芙走开,冠群对飞帆很快的说:“飞帆,晓芙很女性,你知道女人感情上的脆弱。你和访竹,婚期已订,请帖都发了,再有变故,不知道后果会怎样?访竹也是个感情强烈的女孩,不论怎么做,你要小心。如果你舍微珊而选访竹,我绝对能了解,也绝对能同情。总之,我们谁也没料到,微珊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跑回来,是不是?”

  飞帆深深的看了冠群一眼,感激的点点头,啜着杯子里的酒。晓芙在卧室门口对飞帆招手。

  飞帆的心一沉,访竹的电话!该对她怎么说呢?怎么说呢?他走到卧室门口,果然,晓芙指指卧室里的电话机,很快的说:“去接电话,怎么圆谎是你的事!我告诉她你和冠群刚刚才到家,我还来不及问你们的去向呢!”

  飞帆蹙紧眉头,只觉得头更痛了,痛得连胃里都痉挛起来了。他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,把杯子递给晓芙,匆匆的说:“再给我一杯!”晓芙瞪了他一眼,去给他倒酒。

  飞帆接起了电话。“访竹,”他说:“对不起,让你担心!”

  “你是怎么啦?”访竹那清脆而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,那么柔嫩,那么细腻,他的心脏立即绞痛起来。“访萍说,是她给了你钉子碰,把你碰跑了?真的吗?你这人也真是,我不是说好去你那儿的吗?”“是,”他勉强的说,语气短促,他怕太长的句子会泄露什么。“我忘了。”“忘了?”她怔了怔,沉默了一会儿,才问:“你好吗?飞帆?你没发生什么事吧?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!”

  她多敏感!是的,她一向是敏感的,是反应迅速的,是能透视进他内心的,是了解他每根纤维的。

  “是……是……”他竟无法撒谎,他竟编不出任何藉口。“是发生了一些事,”他说,声音有些不稳定。“访竹,明天我再告诉你!”访竹沉默了片刻,他有些担心。

  “访竹?”“现在!”访竹说:“现在告诉我!”

  “不行!”他吸了口气。“太晚了,你睡吧,明天我一定告诉你!我答应你,明天再说!”他很快的挂断了电话,浑身乏力的坐倒在地毯上。晓芙走进来,递给他一杯酒。

  他握着酒杯,电话铃又响了。他叹口气,苦恼的凝视那电话,想不接,晓芙拿起听筒,硬塞进他手里去。说:

  “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倒楣!你不接,要它响一夜吗?”

  飞帆无可奈何的接听那电话。

  “飞帆!”访竹在问:“是你吗?”

  “是我。”他软弱的答着。

  “你别急着挂断电话。”访竹的声音已有些不稳定,她带着微颠。“我只问你一句话,你要老实告诉我;你有没有撞车?生病?还是身体上出了什么问题?”

  “不,”他急促的说:“决没有。访竹,不是这种事!不要乱猜!”“那就好了!”访竹如释重负,居然笑了。“那么,对我而言,就不会有任何严重的事了。拜拜!”她挂断了电话。

  飞帆瞪着那听筒,足足瞪了两分钟,才把听筒挂回到电话机上。然后,他举起酒杯,一口气干了那杯酒。 
快乐是一种心情,休闲是一种境界-愿做庄子梦蝴蝶
清风邀你赏明月

只看该作者 9楼 发表于: 2007-06-30
10



  一连许多醉人而温馨的日子,不用再躲躲藏藏,不用再担心害怕,不用再撒谎逃避……幸福的日子如飞消失,暑假来了。暑假来了,访竹也毕业了。这是她答应过飞帆结婚的时刻,纪家上上下下,也都知道他们的计划。忙碌是开始了,一谈到正式结婚,总有那么多现实的事要做,选日子,做衣裳,订酒席,印请帖,布置新居……这是纪家第一次准备嫁女儿,又是嫁给这样一个奇特的人物!新人,结婚是当新人,可是,访竹将是飞帆“第四任”妻子。在国外,这可能是司空见惯的事,在台湾,这毕竟太不寻常,难怪纪醉山夫妇,都随着婚期的接近,变得不安、紧张、烦躁,而又隐忧重重了。

  婚期选在九月十五日,根据黄历,是大好的上上吉日。七月起,大家的生活就都乱了。新居当然用飞帆的大厦公寓,不需要再装修,却需要添购很多东西,从墙上的字画、装饰品,到床单、床罩、浴巾、台灯、锅盆碗灶……一一买起。晓芙最热心,几乎成了男方的代理人,什么想得到的,她都一手包办,买这个,买那个,她出入顾家,比谁都频繁。

  访竹是忙于添衣服,买首饰,做嫁衣。飞帆坚持不用租来的礼服,要为她订做一件全新的,式样来自欧洲时装杂志的设计。于是,选材料、量身、试身……忙得不亦乐乎。那件礼服用了许多码白纱,纱上缀了许多朵粉红色的小玫瑰花,婚纱是用粉红玫瑰编成花环,再披垂下一片轻雾似的薄纱……试装那天,飞帆就看呆了,她穿着新娘礼服,玫瑰花下,面庞隐在婚纱中,如仙,如梦,如一首最美最美的诗。那合身的剪裁,显出她细细的腰肢,拖地的礼服,显出她修长的身段……这个女人,这个像一支梦幻曲般的小女孩,将成为他的第四任新娘吗?顾飞帆几乎不能相信,每次他看她,他都有不能置信的感觉。他越来越觉得一切都像梦,他兴奋、紧张、失眠,心悸……这种感觉,是他和微珊结婚前都没有过的。那时,他只有兴奋和期待的快乐,却不像这次有患得患失的恐惧。他生怕到了婚期,纪家夫妇又会反悔。连访竹,在接近婚礼的时期里,也变得反常起来。她有时会很尖锐,有时又会莫名其妙的伤感起来,有时快乐得像只飞在云端的小鸟,有时又沉默得像躺在河床边的小鹅卵石。她极端敏锐,又极端易感。“你以前的新娘,也穿订制的礼服吗?”她会问。

  “你一定没有新奇感了哦!结婚对你不是陌生的事了!是不是?”她还会问。“要请多少你的客人?那些公司的老职员,会不会参加你的婚宴都参加腻了?”她再问。

  终于,一天晚上,他忍无可忍的抓住了她的胳膊。

  “访竹!”他喊。“嗯?”“以后我们要共度那么长远的岁月,我希望我们的生活里只有快乐,没有忧愁。为了我们的婚姻,我们都挣扎过,奋斗过,好不容易才论及婚嫁。我——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?”

  “唔!”她哼着,极度不安。

  “再也不要提过去!连暗示都不要!”他诚挚的,稳重的,低沉的说:“过去种种,都已经死了,葬了,化成灰了!别提它,让我们用最愉快的心情来接受未来,行不行?如果你再这样问些让我刺心的问题,我会受不了!访竹,我真的受不了!”她投进他怀中,立刻抱紧他,把面颊藏在他胸前的衣服里。“我不好!我不好!”她低呼着。“我想,我害上了婚前紧张症!”他推开她,吻她。噢,他不敢告诉她,他也害上了婚前紧张症!。不过,从那晚开始,她就再也不暗示过去了,她小心避免一切能让两人想起过去的事情。她努力去想未来;她的家!她和飞帆的家!可以朝朝相对,暮暮相依!可以一起唱歌,一起谈天,一起度过年年岁岁!还可以——有两个小孩!她脸红了,哦,是的,起码要两个小孩,她爱孩子,有孩子的家庭才有欢笑。她又变得甜蜜了,温柔了。甜蜜的让人心动,温柔得让人心醉。哦,太好了!飞帆几乎焦灼的等待着,九月十五日!太远了!为什么不订在八月十五日呢?他那么迫切的、迫切的想拥有她呀!“我的访竹。”他常拥着她喃喃低语。“我的!我的!我的!你每根头发,每个细胞,每个思想……还有这手指……”他吻她每个指尖:“都是我的!”

  她眼眶潮湿,紧依在他的怀中,她低声说:

  “傻呵!飞帆!你是个傻瓜!”

  为这个,她写了一首小诗:

  “我认识一个傻瓜,

  他不怎么漂亮,不怎么潇洒,

  但是他每个表情,每句话,

  都让我迷失,让我喜悦,让我牵挂!”

  他喜欢这首小诗,说她有那么“一点点”文学天才。她红着脸瞅着他,说这一点点“小天才”还是他给的灵感。他忙不迭的点头表示同意,她敲打着他的肩膀,又笑又气又欣赏又甜蜜的叫:“我认识一个傻瓜!他又骄傲又臭……”

  “我也认识一个傻瓜,”他打断了她,笑着说:“说不出她有多笨,说不出她有多傻,说不出她的糊涂和笑话——只为了,她要嫁给一个傻瓜!”

  于是,他们相对大笑,笑得滚成一团,笑得喘不出气来,笑得从沙发上滚到地下,笑得她头发零乱,面颊潮红,笑得……他忍不住把嘴唇紧贴在那“笑容”上。

  这种日子,是期待、甜蜜、紧张、焦灼、忙碌……的综合。这种日子,简直没有闲暇来“孤独”,连那斜阳谷的蜜蜂阵都再引不起两人的兴趣。幸福,是被两人紧捧着的,紧抱着的,紧紧紧紧攥着的。但是,一件飞帆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却发生了。

  距离婚期已只有一星期,那晚,明霞要带访竹去拿最后的一批新装。飞帆难得一个人在家布置新居……实在没什么可布置的了。他就把一张访竹的放大相,配了镜框,放在小茶几上。访竹说好,一试完衣服就来这儿。他要给她一个小意外,在照片下端,他写了几行小字:

  “水是眼波横,山是眉峰聚,

  欲问行人去那边,眉眼盈盈处!”

  把照片框擦得亮亮的。他斜倚在沙发中等访竹。每隔一分钟看一次手表。当电话铃忽然大作的时候,他还以为是门铃,差点跑去开门去了。然后,才醒悟过来是电话,拿起电话听筒,对面就传来晓芙略带紧张的声音:

  “飞帆,访竹在你身边吗?”

  “噢,没有。”他的心一紧,晓芙的语气古怪,访竹出了事!撞车?不!他飞快的摇头,急促的问:“怎么了?发生了什么事?”“说不清楚,我马上过来!”

  喀啦一声,电话挂断了。飞帆顿时浑身冷汗。访竹出事了!访竹出事了!他模糊的想着,忽然记起,第一次见访竹,她泪眼盈盈。后来,她说是为了哈安瑙。哈安瑙——小说中的人物。她在婚前摔断了腿,从此她不见他的未婚夫!会有这种事情吗?晓芙一定得到了什么消息。访竹去拿衣服,能出什么事?撞车?老天,为什么一定要想到撞车?他跳起来,绕室徘徊。然后,他疯狂的骂自己,傻瓜!不会打电话到纪家去问吗?他立刻拨号,接电话的是访萍,一听他的声音,访萍就笑开了:“哎呀,姐夫,一个晚上不见都不行吗?她跟妈妈去拿衣服,如果太晚就不会去你那儿了!什么……你要来等她?少讨厌了!我们家地方小,你们两个把客厅一占,我们都没地方去……”门铃真的响了,晓芙来了,她来得可真快。听访萍的语气,访竹不会有事的,或者,又是他的“婚前紧张症”!挂掉了电话,他匆匆走到门边去打开大门。

  晓芙正站在门外,她行色匆匆,脸色凝重,很快的跨进门来,她关上门,四面张望:

  “访竹真的不在吗?”她怀疑的问。

  “真的不在!”他焦灼的看她:“怎么了?到底怎么了?有什么事……”晓芙拉住他的手臂,把他一直拉到沙发边,按进沙发里,她仓促的说:“你坐好,别晕倒,我有事要告诉你!”

  “晓芙!”他喊,血色从面颊上消失。“不要卖关子,有话快说,到底怎么了?”“你要重新考虑和访竹的婚姻!”晓芙说,声音低哑而严重,态度严肃而正经。“最起码,婚礼不能如期举行!”

  “为什么?”他惊喊。晓芙死盯着他,她眼里闪着泪光。这使他更加心慌意乱,和晓芙认识十几年,他没看过她掉眼泪。他惊惧而恐慌,手脚都冰冷了。“晓芙!”他喊:“看老天份上,你做做好事!怎么了?到底怎么了?是访竹——去找了你?她说了什么?”

  “不,不是访竹。”晓芙说:“是微珊!”

  “微珊!”他大大一震,面孔雪白:“微珊不是在巴西吗?不是嫁了吗?”“是的,”晓芙深深的看他,像要看进他灵魂深处去。“可是,她回来了!”“回来了?”他呐呐的说,思想是一片混乱,完全整理不出头绪来。“她从巴西回来了?她丈夫呢?她现在在那里?”

  “在我家!”“什么?”他惊跳。“在你家?微珊在你家?”

  “是的。你听我说,飞帆。我长话短说,微珊和她父母全家都移民到巴西,是因为你。那时,舆论使他们全家都快疯了。你知道微珊的父亲是很要面子的。报纸把你的事哄出来,绘声绘色,黛比的照片天天见报,他们根本受不了。起先,微珊一个人去了欧洲,等你又和燕儿结婚之后,两位老人家就去了巴西。微珊从欧洲到巴西跟父母会合。四年前,微珊嫁给了一个巴西人……”“你不是说,嫁给一个博士?”飞帆惊问。

  “那是骗你的。微珊已经结婚了,何必让你难过?事实上,那个巴西人简直是个野蛮人,微珊嫁他,主要是呕气,还在和你呕气。你能娶外国人,她就能嫁外国人!但,这些年,她等于活在地狱里,那巴西人有虐待狂,他打她,经常打她,打得她遍体鳞伤,他在外面还另有女人。去年年底,微珊的历史再度重演,这巴西人别有所恋,遗弃了她。”

  飞帆目瞪口呆,定定的望着晓芙。

  “微珊第二度离婚后,就整个崩溃了。她住进了精神病院,治疗了差不多足足半年。这使微珊父母都破了产,他们从大房子迁小房子,小房子迁贫民区……”

  “你怎么不告诉我?”飞帆吼了起来,抓住晓芙的胳膊。“你怎么不告诉我?”他大叫,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。“我可以去一趟巴西,我可以安排一切……”

  “别叫!”晓芙说,沉重的看着他,呼吸急促。“如果我知道,我当然会告诉你,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。微珊结婚后就和我断了联络,我一直以为她很幸福!”

  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
  “今天。微珊告诉我的!”

  “她才回来?”“我今晨接到她的电报,上午,冠群和我开车去机场,把她接到我家,她才把一切告诉我。我还没说完呢,你听好,今年三月,微珊的父母在一次大车祸里双双丧生。微珊在巴西所有的亲友都没有了,这打击把她再度送进了精神病院。这次,她住的是国家办的那种——疯人院。她很可能一生都会在疯人院里度过了。可是,有位很好的老医生治好了她,最主要的,她在那医院里认识了一个意大利籍的女护士,据微珊说,这护士曾经在黛比的亲戚家或朋友家里待过……她证实了你的故事,那逼婚的故事!不过,据我猜,这护士只是来自美国,为了安慰微珊,而故意顺着她的心事说。”

  飞帆睁大眼睛看着晓芙。

  “结果,微珊像奇迹一样又出了院,她忽然决心回来了,回来——原谅你。她这么说的。”晓芙的泪珠夺眶而出,她打开皮包,取出手帕擦了擦眼睛,她含泪凝视飞帆。“飞帆,我从没遇到过像你有这么多故事的男人,也从没遇到过像微珊那样悲惨的女人!你知道吗?当她提起你的时候,她的眼睛发光了,她好像又和以前一样美了。我这才知道,她一生里没有爱过别的男人,除了你!”

  飞帆费力的和脑中一阵突发的晕眩挣扎,他的眼眶涨红了,湿了。跳起来,他沙哑的说:

  “走!”“去那儿?”晓芙问。“去你家看微珊呀!”他急促的说。

  “你先不忙,你听我说完!”她把他拉回沙发里。“我今天和微珊谈了一整天。她说,她最后悔的事,就是当初不肯听你的解释,你的信,你的电话,你的电报……她统统不相信,她只是恨你,恨不得想杀了你。可是,现在,她不恨你了,她反而恨自己,恨自己当时的倔强,固执,和——无情。”晓芙哭了,用手绢捂着眼睛。她哽塞着说不出话来。

  飞帆咬紧牙关,他胸中在翻腾。

  “晓芙,”他低沉的说:“你还有事在瞒我!”

  “是的!”晓芙猛然拿开手帕,红着眼睛看飞帆。“我还瞒着你一件事,你马上就会发现的事!”

  “是什么?”“微珊不是以前的微珊了!”她抽着气,忍不住呜咽。“不是你当年娶的那个人见人爱的校花,那个光彩夺目的女人。她已经变了。飞帆,你要有心理准备。她以前的骄傲,快乐,自信,美丽,才华……都已经变了质。她完全不是当年的微珊了。事实上,她……她……她并不很正常,她的病并没有全好。她一直说重复的话,可是,她非常兴奋,非常兴奋,她急于要见你。她对于——燕儿和访竹,都一无所知。她以为——你离开黛比之后,就一直在想念她,还和以前一样爱她,还和以前一样……她说了许多旧事,你在落叶上题诗,在女生宿舍外拉整夜的小提琴,还有郁金香,记得郁金香吗?……她不停的说,不停的说……哦,飞帆!我从没责备过你,可是,看到微珊这种情况,我——真恨你,是你,你毁了她这一生了!”飞帆的身子晃了晃,又从沙发里站了起来。

  “走!”他沉声说:“她不是在等我吗?我们还发什么呆?走呀!”晓芙坐着不动。“晓芙!”飞帆喊。晓芙抬头望着他,泪光闪烁。

  “飞帆,”他说:“我要问你一句实话!”

  “什么话?”飞帆不耐烦的问,不耐烦而焦灼。他不由自主的回忆着微珊,微珊偏爱鹅黄色,鹅黄色的运动衫,鹅黄色的短裤,她活跃在网球场上,长发翻飞,衣袂翩然,身材亭匀,像一朵盛开的黄色郁金香。是他第一个为她取了个外号叫“郁金香”,后来全校都叫她“郁金香”。他们结婚的时候是春天,席开一百桌,每桌上都有一朵“郁金香”。噢,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?一个世纪?一万年?一亿年?而现在,她回来了!带着满身心的创伤回来了!微珊,邓微珊!邓微珊!他曾深爱着、深爱着、深爱着的邓微珊!

  “我要问你,”晓芙说:“你还爱她吗?”

  还爱她吗?飞帆怎能回答?如果没遇到访竹……噢,访竹!这名字从他心底抽搐过去,是一阵尖锐的刺痛。他脑子里混乱成了一团,无法分析,无法思想。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移向小几,那儿有访竹的照片!

  晓芙追随着他的视线,也看到访竹的照片,她下意识的拿了起来。访竹浅笑盈盈,双眸如水,浑身上下,绽放着青春的光华!她看到那两行小字了:水是眼波横,山是眉峰聚,欲问行人去哪边,眉眼盈盈处!晓芙放下照片,抬眼注视飞帆:“欲同行人去哪边?眉眼盈盈处!”她念着那句子,死盯着飞帆。“是吗?飞帆,我就是想问你,去哪边?去哪边?眉眼盈盈处!谁的眉?谁的眼?”

  飞帆背脊上冒出了凉意,他苦恼又苦恼的看着晓芙。谁说过去的事都已化为飞灰?飞灰也会复活?谁说过去都已过去?过去也会回来!他深深吸气。微珊在等他,微珊急着要见他,微珊很兴奋,微珊已经原谅了他……

  “不管怎样,”他坚定的说:“我现在要去看微珊!我迫不及待的要去看微珊!别的事,都再说!”

  他走向门口,是的,微珊!在这一刻,他心中确实只有微珊,那为了他而浪迹天涯,为了他而受尽忧患,为了他而带病归来的邓微珊!至于访竹,那即将成为他的新妇的访竹,他用力摔头,他暂时不能想,暂时不能想……。

  他和晓芙很快的走出门,走进电梯。
快乐是一种心情,休闲是一种境界-愿做庄子梦蝴蝶
清风邀你赏明月

只看该作者 8楼 发表于: 2007-06-30




  这是一个漫漫长夜。在纪家,这夜几乎没有一个人能睡觉。

  访竹自从飞帆去后,就把自己关进了卧室,躺在床上流泪,明霞坐在床边,试着要劝醒她,说了几百句话,访竹只当听不见。访萍默默的坐在访竹床头,不停的拿化妆纸为她擦眼泪,把一盒化妆纸都擦光了。醉山、访槐和亚沛三个男人,则坐在客厅里低声讨论。飞帆当初是亚沛带来纪家的,于是,他好像也有了责任。醉山不停的抽着香烟,弄得整个客厅都烟雾腾腾,盯着亚沛,他不断的问:

  “这个顾飞帆,到底是怎样的人?”

  “说实话,”亚沛有些沮丧。“我对他并不很了解,他是我大哥的朋友,或者,我打电话把大哥大嫂找来,他们常常在一起,对顾飞帆很熟悉,他们对他一定了解。”

  “不用了。”醉山吐着烟雾,沉思着。“顾飞帆真的结过三次婚?”“是的。”“知道对方都是些什么女人吗?”

  “这……”亚沛有些迟疑。“亚沛!”访槐不满的喊:“现在不是你袒护朋友的时刻了,你应该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

  “好吧!”亚沛咬牙。“我知道得不多,也不详细,可能也有错误。他第一任太太很有名,是台大外文系之花,听说他苦苦追求了三年才追到手。这样的婚姻应该很珍惜才对,我也不知他怎么会迷了魂,到美国去留学的时候,又追上了一个外国女孩,停妻再娶,当时还引起过许多议论,和法律上的问题……”“你是说,他在离婚前又娶了一个?”醉山紧盯着问,眉头紧蹙。“大概是吧!反正,他先结婚,再办离婚,他和外国太太的婚姻也没维持多久就离了。他的第三任太太,好像……好像是个酒家女。”醉山深深的抽了一口烟,似乎要把整支烟都吞到肚子里去,他瞪着亚沛,丝毫不掩饰他的不满。

  “你居然把这样一个人带到我家来!”

  “纪伯伯!”亚沛涨红了脸,本能的要代飞帆解释。“顾飞帆并不是坏人,他有许多优点。他很有英雄气概,很义气,很豪爽,很热情,也很幽默。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女人,总逃不开女人的纠葛,本来嘛,成语中也说英雄难过美人关……”“不要曲解成语!”醉山恼怒的打断他。“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英雄气概,就算他打过一只老虎,也不能算英雄!即使他是英雄,过不了美人关,人家英雄只过一个美人关,他要过多少?他今年几岁?”“好像和我大哥同年,三十二。”

  “三十二岁,几岁结第一次婚?”

  “受完军训,应该有二十四、五了。”

  “算他二十四,最后一次离婚算他三十岁,他在六年里结婚三次,平均一次婚姻维持两年……”

  “没有。”亚沛坦白说:“只有第一次维持了一年多,后来的好像几个月就离婚了!”

  “亚沛,”醉山熄灭了烟蒂,立刻又点燃了一支:“他真是不平凡,太不平凡了!难怪你崇拜他!你也跟着学吧!我倒要考虑考虑你和访萍的婚事……”

  “纪伯伯!”亚沛大惊失色。“我没有学他呀!天地良心,我发誓,我带他来的时候,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追求访竹!我对他也不是崇拜,是……是……”他抓头发,想不出妥当的词句:“是欣赏……不,是……是好奇……”

  “爸爸!”访槐皱着眉喊:“这又不是亚沛的错,你迁怒到亚沛身上来,真有点不公平。不要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你倒是想想办法,怎么打消访竹的痴情才对!”

  “哦!”访槐提醒了醉山,真的,责怪亚沛是有些过份了。但是,亚沛带这种人来家里,仍然不能辞其咎。他再盯了亚沛一眼,倾听访竹卧室里的声音。“访竹……唉,她还在哭吗?”

  是的,访竹在哭。她把脸埋在枕头中,一任泪水泛滥,一任那枕面被泪水浸诱。明霞抚摸着访竹的肩头,叹着气,含着泪,苦口婆心的说:“访竹,并不是我们当父母的专制,要干涉你的恋爱和婚姻,而是因为我们爱你,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走进一项错误里。你知道,人生许多事都可以错,只有婚姻不能错,婚姻是一生的赌注,一旦错了,再回头就已全盘皆输。你是女孩子,不是男人,不是顾飞帆,可以左结一次婚,右结一次婚,还有女孩子要他!访竹,我知道你爱他,爱到了顶点,爱得不顾一切,你才会把他那些历史,都抛诸脑后。可是,访竹,爱情往往很盲目,往往是一时的冲动,往往只是个梦。梦醒了,才发现什么都没有了,到那时候,就悔之已晚!”

  访竹在枕头中绝望的摇头。说不明白的!她忽然发现,她永远说不明白的!顾飞帆的历史,像纹身的花纹,深刻在他全身上下,大家见到的,只是那些“纹身”,而不是真正的顾飞帆!她休想让父母去了解顾飞帆,更休想去解释那三次婚姻……她绝望的摇头,让泪水沾湿了被褥。她心中还有另一种说不出口的沉痛:顾飞帆,你怎么可以被爸爸几句话就气走?你说要并肩作战的,你说要一起面对屈辱的……可是,她想起了,当时自己扑向了母亲。在那一瞬间,彷佛是她在“家庭”与“飞帆”间做了选择。飞帆,你去了,你去了!你去了!……因为你看到了一个美满家庭,因为你又自卑了,因为你发现自己是这个家庭的破坏者。你去了……你甚至不深刻的想一想,你这一走,要我怎么办?

  “访竹,”明霞还在述说,用手怜惜的抚摸女儿那被泪水沾湿的头发。“你还小呢!你还年轻呢!未来的日子还长呢!你会遇到其他的男人,若干年后,你会发现今天的你很傻,很幼稚……”访竹的头从枕上转过来了,她的眼睛又红又肿,脸色又苍白又憔悴,眼底却有股燃烧着的火焰,那火焰如此强烈,如此耀眼,似乎可以烧毁一切。她终于不哭了,从访萍手中抓过一把化妆纸,她擦去了泪痕,坚定的说:

  “妈,你什么都不用说了!都不用说了!我是很年轻,但是,经过今晚,我不会年轻了。属于青春的快乐、甜蜜、狂欢……都已经被你们送进了地狱!未来的日子还长,是吗?每一个日子会变成一种煎熬!你是母亲!你是爱我的母亲!等着瞧吧!亲爱的妈妈,为我数一数,我以后还要挨过多少煎熬的日子……”“访竹!”明霞惊痛的喊。“你理智一点吧!你怎么这样说呢?事情并没有糟到这种地步,是不是——”

  “妈!”忽然间,访萍忍无可忍,在一边大声的开了口。“你们为什么不给他机会?”

  “不给谁机会?”明霞不解的问。

  “顾飞帆!”访萍喊了出来,激动而热烈。“你们为什么把他否决得这么乾脆?妈,你看不出来,他和姐姐彼此相爱吗?你也爱过,你不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大吗?而且,顾飞帆到底有那一点罪不可赦?”“访萍,”明霞嚷着:“你站在哪一边?”

  “不是哪一边,你们和顾飞帆,包括我,我们大家都爱访竹,我们在同一边!”“你不要搅和,行不行?”明霞生气了。“管你自己的事,行不行?”这一吵,惊动了客厅里的三位男士,大家都涌到访竹门口来,七嘴八舌的问:“怎么了?又怎么了?”

  访竹惊奇的看访萍,想不到在这家庭里,自己还有一票。她干脆翻身起床,走到客厅里去,反正大家都不能睡,反正天都快亮了。她早已哭得舌燥唇干,她倒了一杯水,在沙发中坐下,大家也都跟进客厅里来。她喝了口水,抬眼望每一个人。“爸爸,妈妈,我爱你们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们也爱你呀!”明霞说。

  “可是,”她清楚的说:“我更爱顾飞帆!成全我们,是你们的恩惠,拆散我们,以后,大家都要在愁云惨雾中过日子。何苦?爸爸妈妈,何苦?”

  大家怔了怔,醉山先开口:

  “访竹,如果婚后三个月,他就遗弃了你,或者停妻再娶,你怎么办?你能担保,那时候,我们就不会在愁云惨雾中过日子?”“哦!”访竹锐利的看了亚沛一眼。“看样子,有人已经报告过他的婚姻史了。可是,你们真正完全了解这经过吗?”

  “你又真正完全了解这经过吗?”醉山逼视着她。“你所有的资料,是从顾飞帆那儿得到的吧!他既然在追求你,他一定有个很合理很令人同情的故事!我想都想得出来,三次婚姻,三个故事,可能个个都有情不得已之处!他这种男人,既然能骗到那么多女人,包括我那个聪明细腻的女儿纪访竹,他当然不是一个等闲人物!他的故事很动人吧?可以写小说吧?”

  访竹怔住了,瞪视着父亲,她知道,那枪管下的婚姻,醉酒中的公证……都不必去说它了。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,说出来也是自找没趣。她垂下头,无助的看着地下。访萍却及时开了口:“爸爸,那些事情根本不重要!”

  “什么事情不重要?”醉山问。

  “顾飞帆的过去!”访萍有力的回答:“他的过去根本不重要!他离过一百次婚也罢,一千次婚也罢,那都是他的历史,你们又不是要把访竹嫁给过去的顾飞帆,而是嫁给未来的!依我看,顾飞帆有他的优点……”

  “访萍!”醉山皱紧眉头:“没有人征求你的意见!你最好闭嘴!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堆积而成,怎能不追究他的过去?大家都不追究过去的事,法律也不需要了,监狱也不需要了……”纪醉山的议论只发了一半,门铃忽然急促的响了起来,大家都吃了一惊,醉山抬起头来,才发现天都亮了,黎明的曙色染在玻璃窗上,透出了朦胧的乳白色。是送牛奶的人吧!他每次把牛奶放在门口时都要按两下门铃。访槐走到大门前去打开门,立即,他吓了一跳,门外,赫然是那去而复返的顾飞帆!访槐想立刻关上门,但,飞帆伸出脚来,很快的抵住了门,他无法关门了。飞帆推开房门,大踏步的跨进来,一眼看到客厅里人影绰绰,他点点头说:

  “很好,你们都没有散!”

  “你又跑来干什么?”醉山问。

  飞帆看了他一眼,就掉头去看访竹,访竹那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面颊已向他说出了一切。但是,看到他进来,她那漆黑的眼珠就闪耀起光彩来。她注视着他,没有开口,没有移动,只是静静的望着他。

  “我在街上走了一夜。”他望着大家,说:“我想,你们也谈了一夜。我一面走,一面在想着我们的问题,我和访竹的问题,也是我和你们纪家的问题。我一直走一直走,也一直想一直想,然后,我觉得,我必须回来,把我的想法、看法、和我的立场告诉你们。我不能这样糊糊涂涂一走了之,所以,我又回来了!”“我们并不需要你的想法和看法!也不需要你回来!”明霞说。“你们需要的!”飞帆深深的看了明霞一眼。“因为你们爱访竹,你们不想失去她。我走了,你们也就失去她了,永远失去她了!”他转头凝视访竹,两人的目光立即交织在一起,似乎在电光石火间,迸射着火花。他们彼此痴痴凝望,不交一语,那默契,那热情、那了解、那渴望……都在彼此眼底,尽诉无遗。这眼光使醉山夫妇都看呆了。

  飞帆终于把眼光从访竹身上移开,再望向大家。

  “我刚刚走了,因为我很自卑,”他继续说:“你们是个好家庭,一个高尚的、快乐的家庭,是我的出现,破坏了这家庭的美好,所以,我走了。我当时想,我会永远走了,把访竹还给你们……我想,我会再做一次逃兵,去印度、去非洲、去爱斯基摩,去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。”

  访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。

  “可是,我回来了,为了告诉你们,我不能走!为了告诉访竹,我这一生,做错过许多事,失去过很多东西,也放弃过很多东西,但是……这次,我不能失去,不能放弃!我要访竹。”访竹满眼泪水,满脸光彩。明霞瞪着她,天哪,从没看过她如此美丽,如此光华夺目!

  醉山紧盯着飞帆。“你说得很简单,”他说:“你认为只要你不放弃,你就能得到她?”“是的。”飞帆肯定的说,挺了挺背脊,眼光固执而狂热。“你们否决我,只有一个理由,你们轻视我的过去……”

  “还有一个理由,”醉山说:“我们也不相信你的未来!”

  飞帆点了点头。“还好,我并不需要娶你们全体!我只要访竹!纪伯伯,”他凝视醉山:“你很顽固,你相信你自己的判断力,你心中有一个法庭,你判了我的罪。我不怪你,易地而言,我可能也一样,如果我有女儿,我也不会愿意她嫁给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!可是,纪伯伯,你没有选择,你必须接纳我!”

  “为什么?”醉山恼怒的问,色厉而内荏。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,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蠢动。

  “因为你爱访竹。你舍不得让她痛苦一生,你舍不得让她憔悴下去,消瘦下去,你也舍不得她每天以泪洗面,度日如年。你更受不了,她将来会恨你怨你!”

  “你这么有把握?”醉山扫了访竹一眼;老天,这家伙说的是实话!访竹那痴痴凝视,已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,她可以没有这世界,却不能没有这个人——顾飞帆。

  “是的,我有把握!”飞帆走了过去,伸手给访竹,访竹立刻紧紧的握住了他,握得好紧好紧,似乎生怕一松手,他就会飞到爱斯基摩去了。“纪伯伯,纪伯母,”他继续说:“我知道我不好,我不够好,对我的过去,我根本不愿解释,统统都是我错!我在你们心中,配不上访竹。但是,我们相爱了!我从没有渴望一样东西,像我渴望拥有访竹这么强烈。我用最坦白最简单的话告诉你们,我爱她,我要她,你们答应,我衷心感激,你们不答应,我带她私奔!”

  “什么?”明霞轻呼。“你简直是蛮干!”

  “是的,我会蛮干!”他认真的说,丝毫不是威胁,他眼中迸射着光芒——那种不顾一切的光芒。“我刚刚在街上走,我想过,我要放弃访竹,但是,和这思想同时涌上来的,是一种最绝望最绝望的感觉,我听到一个小声音在我心底说:离开她,不如死去!不如死去!我被这小声音吓呆了——或者,我没有很认真的衡量过我对访竹的感情,但,在这一刹那,我明白什么是生死相许!纪伯伯,即使你是上帝,你是神,你也没有权利拆散我们!你也没有权利把我们两个都毁得干干净净!”醉山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飞帆,这篇话,这种坚定,这份热情,和这赤裸裸的坦白把醉山打倒了。他盯着面前这个人看,看了好久好久,室内静悄悄的。访槐靠在门边,满脸的困惑,注视着飞帆。访萍倚着亚沛,眼底带着崇拜,也惊奇而折服的看着他。明霞也看着他,敌对、反感、与抗拒都在消减……消减……而感动之情,竟不知不觉油然而生,她眼里居然潮湿了。访竹仍然紧握着飞帆,在这瞬间,她有死而无憾的感觉,听他如此坦白的在众人面前,公开他内心深处的思想……只有她,明白这对他是件多困难的事!他是骄傲的,有保护色的,又那么“性格”的!她抬头仰望他,一脸的喜悦,一脸的狂欢,一脸的幸福!死而无憾!死而无憾!她还怕被拆散吗?她什么都不怕了!终于,醉山轻咳了一声,他喉中有个硬块在滚动。

  “这篇话,你以前说过吗?”他哑声问。

  “以前,没有机会,也没有力量逼我说这些话!”

  “你爱过很多次!”他提醒他。

  “唔,”他支吾着。“我以为,我们可以免掉再去研究历史。我不想对我的过去再说什么。因为,我刚刚已经说过了,都是我错!”“这次呢?会不会又是你错?”

  “可能是。”他更坦白的。

  “什么?”明霞惊问。“错在一开始,”他说,低头看坐在那儿,拉着他的手,痴痴凝望着他的访竹。“我不该来你们家,我不该认识她,不该受她吸引,不该去斜阳谷……”他摇摇头。“很多很多的错,最错的是去爱上她,也允许她爱上我!”

  访萍从沙发中跳了起来,满眼泪水,她扑过去抓住父亲的双臂,摇撼着他,嚷着:

  “爸爸!你好心一点吧!你慈悲一点吧!你还忍心赶走他吗?”她掉过头来,热烈的伸手给飞帆:“我第一个接纳你!顾飞帆……哦,不,姐夫!”

  飞帆感激的用左手握了握访萍,他的右手始终握着访竹的手。

  醉山挑起了眉毛,终于粗声大气的说:

  “明霞,咱们输了,孩子有他们自己的世界,我们只能祝福,不能代他们去过一辈子,是不是?与其让孩子恨我们,不如大方一点,你说呢?”明霞闪动着满眼的泪水。

  “我说……”她看看窗子。“天都亮了,我看他们都闹够了,一个哭了一夜,一个走了一夜……我还是去厨房弄点东西给他们吃吧!”她真的走进了厨房,去掩饰她那脆弱的感动之情。访槐大踏步的走向飞帆,瞪着他。

  “顾飞帆,”他说:“我一点都不喜欢你!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飞帆说。“我不喜欢你那些历史,不喜欢你的传奇故事,不喜欢你什么打老虎……也不喜欢你把我们家闹得天翻地覆,弄得我一夜没睡……不过,将来有机会的时候,我们私下得谈谈!”

  “哦?”飞帆狐疑的。“你必须把你追女孩子的秘诀,传授给我一些!”说完,他转身向外走。“倒楣,一夜没睡觉,还要赶去上班!”他打开门,消失在门外了。一句话提醒了亚沛,他看看表,惊呼着:

  “哎呀,怎么都八点多了?我也要去上班了!”他过去拍拍飞帆的肩膀。“别忘了请我喝谢媒酒!”

  “等我!”访萍喊:“你顺路送我去学校,我第一节还有课!”

  一时间,屋子里的人就各走各的,散了个干干净净。连纪醉山,也识相的避进卧室里去了。

  客厅里,只剩下了飞帆和访竹。

  他们相对注视,千言万语,欲说还休。对他们两个,这一夜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,但,也在这一个晚上,他们彼此对彼此,都更深的认识了一层。他们注视了许久,终于,他把她从沙发深处拉起来。他拥着她的肩,走向窗子前面。

  他推开了窗子,日光四射着透进屋内,太阳在远远的天际闪耀,放射着万道光华。

  他回头看她,她整个人都浴在阳光里。

  “从今天起,”她低语着:“只有阳光,没有乌云!从今天起,只有未来,没有过去!从今天起,只有欢乐,没有哀愁!”

  他揽紧了她,虔诚而热烈的揽紧了她。

  “是的,”他喃喃的说:“从今天起,所有的问题都没有了!所有的阴影都没有了。”真的吗?真的吗?他们相拥在那儿,沉溺在彼此激动的情怀里,谁也没注意乌云正悄然移来,阳光已不知不觉的隐进云层里去了。
快乐是一种心情,休闲是一种境界-愿做庄子梦蝴蝶
清风邀你赏明月

只看该作者 7楼 发表于: 2007-06-30




  日子一天天的滑过去了。

  访竹非常意外,她和飞帆的交往居然瞒过了家里,平安的度过了整个冬天。她不知道,醉山夫妇对她都太信任,了解她那种“好教养”下的大家闺秀之风,绝不会走到轨道之外去。他们相信她有个要好的男同学,等待她把男同学带回家的日子。醉山说过:“如果她不带回来,表示感情并未成熟,这种事我们不能表现得太热心,必须顺其自然。访竹是好孩子,她自己会有分寸的。”大家都还记得为了亚沛的误会,访竹愤而离家的事件,所以,谁也不去追究她的感情生活,只默默的等待那谜底的揭晓。然后,有一晚,谜底终于揭晓了。

  那晚,已经是春天了,春寒仍然料峭。但是,距离“暑假”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近了。飞帆的心情几乎恢复初恋的时期,在患得患失中,在迫不及待的等待中,在渴望与深沉的热恋里,他过得甜蜜而又焦灼。有层隐忧,始终在他心头荡漾,随着日子的流逝,这隐忧也与日俱增。

  这晚,访竹打扮得很漂亮。她穿了件深红的衣裳,娇艳如一朵初绽的杜鹃。她很少穿红色,这红衣就尤其醒目。她唇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,一举手,一投足,都抖落青春的气息。这样的晚上,把她关在家里太自私了。于是,他提议去夜总会跳舞,因为,自从他们相识以来,他们还没有去跳过舞。她欣然同意。他们去了夜总会,在一栋十四层大厦的顶楼,名叫“揽月厅”,这儿可以看到全台北市的夜景。倚窗而坐,台北市的灯海交织闪烁。她轻颦浅笑,一脸的幸福,一脸的光彩。

  “我可以喝一点酒吗?”他问她。

  “只能一杯。”她笑着说。

  “你会是个很严厉的小妻子!”他埋怨着,叫了一杯酒,给她叫了“粉红女郎”PinkLady。她红着脸,只为了他说了“小妻子”三个字。酒送来了,她看着自己的杯子,有些心惊胆战。“这是酒?很像血腥玛丽,只是名字比较好听。”

  “放心喝,”他笑着。“有我在这儿,不会让你醉。尝尝看,很淡很淡的。”她啜了一口酒,香醇盈口,她对他举杯:

  “祝你幸福!”他心中迅速掠过一抹不安。他立刻和她碰杯,更正的说:

  “祝我们幸福!”她笑了,放下杯子来,瞅着他。

  “你很会在字眼里挑毛病啊!事实上,如果你不幸福,你以为我还会幸福吗?我的幸福就寄托在你的幸福上呀!”

  他全心温热而激动。拉住她的手,他说:

  “我们去跳舞!”他们滑进了舞池。“揽月厅”的乐队奏的都是些老歌,是支慢四步。他拥她入怀,轻轻滑动在舞池中,她紧贴着他,面颊倚在他的肩头。他们并不在跳舞,他们只是跟着音乐的节奏在晃动,彼此贴着彼此,彼此想着彼此,彼此沉溺在音乐、灯光、酒意,和那些衣香鬓影中。她满足的低叹,那热气吹拂在他耳边,痒痒的,酥酥的,甜甜的,醉醉的。

  “我很快乐。”她低语。“好快乐好快乐!”

  他更紧的揽住她,忍不住轻微颤抖。

  “怎么了?”她问。“没什么,”他在她耳边说:“只是太幸福了!幸福得不敢相信我也有今天。好些年来,我都以为我的感情早就化为灰烬,再也不可能燃烧,现在才知道——唉!”他叹了口长气:“活着真好!”“嘘!”她轻嘘着:“不许提过去!”

  “是!”他顺从的。“再不提了!”

  有位歌星走上台来,开始唱一支“西湖春”,唱完了,她又唱起一支很柔很柔的抒情歌:

  “今宵相聚,不再别离,

  让灯影、人影、花影、梦影把我俩相系!

  今宵相聚,不再别离,

  让昨日、前日、去年、前年都成为过去!

  今宵相聚,不再别离,

  让相思、怀念、悲叹、感伤化飞烟消逝!

  今宵相聚,不再别离,

  让明天、后天、今生、来生世世在一起!”

  她听着,眼眶湿润。“她在为我们唱歌!”她说。

  一曲既终,他们停下来,疯狂鼓掌。他们的掌声惊动了舞池中其他的客人,大家都停下来鼓掌。访竹觉得有人在注意自己,她没有很在意。她正深陷在那难绘难描的浓情蜜意里。当音乐再起的时候,他们回到桌边坐下,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,两人只是长长久久的痴痴凝望。彼此的眼光述说了千千万万句言语。忽然,有人走到他们身边来了。

  “访竹!”那人喊着。访竹蓦然抬头,惊奇的发现,站在那儿的居然是访槐!她楞了楞,一个思想飞快的闪过她的脑海,该来的毕竟来了!她暗中咽了一口口水,并不惊慌,反而笃定了。反正,她必须要面临这一天,这样也好,免除了她向父母启口的尴尬。这样一想,她几乎是高兴的看着访槐,她把身子移进去。微笑的说:“噢,哥哥,你也来了?是不是带了我未来的大嫂一起来的?在那儿?”她伸长脖子找寻。

  “我们有一整桌人呢!”访槐说,锐利的看了飞帆一眼,他几乎想不起这个男人是谁。“我们公司同仁在聚餐。吃完饭接下来就跳跳舞。”“那么,”访竹拍拍身边的位子。“坐下来和我们一起聊聊!”访槐坐下来了,他依然盯着飞帆,现在,他已经完全记起他是谁了,那个在印度打老虎,拿结婚当游戏的怪人!他和亚沛去过纪家。这种人,你见过一次,就不容易忘记了。

  “飞帆,这是我哥哥,”访竹望着顾飞帆。“你总不会忘记吧?”她又转向访槐:“哥哥,这位是……”

  “我记得,”访槐笑了。“打老虎的英雄,呃?”

  飞帆伸手给访槐,两个男人各怀心事的握了握手。飞帆问:“你要喝点什么?我来叫!”

  “不用了!”访槐说:“我那桌上有喝的!”他瞪视着访竹面前的酒杯。“你喝酒吗?访竹?”语气里有责备意味,离开家里,这哥哥就不会忘记他是“长兄如父”了。“你怎么可以喝酒?”“别小题大作!”访竹说:“这酒很淡!”

  “很淡也是酒!”他望向飞帆。“我刚刚看到你们在跳舞,老实说,我以为我眼睛花了。访竹是咱们家最乖的女孩子……”他一向就是想什么说什么的人,想起访竹和飞帆刚刚的亲热劲儿,和那紧贴在一起的样子,心里已经在冒火了。这男人!这打老虎的“英雄”,居然在诱惑他那最乖巧最文静的妹妹!“我简直没想到她会跳舞!”

  “哥哥!”访竹抗议的说:“我都快大学毕业了,我不是小孩子了!跳舞有什么希奇?访萍不是常常和亚沛去跳舞吗?访萍比我还小呢!”“那不同。”访槐说,仍然紧盯着飞帆,敌意明显的流露在眼神里。“他们已经等于是未婚夫妻了!跳跳舞,玩晚一点都没关系,你——”他调过视线来盯着访竹,压低声音,责备着,“你这样和人在夜总会跳贴面舞,如果给你的男朋友知道,会怎么说?”“男——朋友?”访竹楞住了。

  “访萍说,你在学校里有男朋友!”

  访竹吸了口气,定睛注视着哥哥,然后,回头看向飞帆,她眼底有摊牌的坚决。“哥哥,你最好弄清楚,我除了飞帆以外,没有第二个男朋友!”

  访槐大惊。认真的去看飞帆,彷佛想看清楚他是人是鬼似的。“她在说些什么?”他问飞帆。

  “她在告诉你一件事实。”飞帆定定的回答,定定的迎视着访槐的目光,定定的握着酒杯。他那种坚定,那种成熟的、果断的坚定……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!相形之下,访槐像个未成年的孩子。“我想,我们也早该好好的谈谈了,我和访竹——我们计划在她毕业以后结婚。”

  “结婚?”访槐大大一震,事情不对了!有什么事完全不对了!大错特错了。他的眼珠凸了出来,盯着飞帆:“你不是已经结过婚了吗?”他率直的问。

  “但是,早就离婚了!”飞帆答,语气稳重。他知道,在这一刻,他不能意气用事,小不忍则乱大谋。坐在对面的,是访竹的哥哥!“你又要结婚?”访槐问得鲁莽,鲁莽却带着强大的打击力。“我听说,你结过两次婚了。”

  “三次。”他更正着。“三次!”他惊叹着。“真的结过三次婚?不是谣言?不是传说?是真正的‘结’过‘三次婚’?”他问得已经有点傻气了。“是的!”飞帆回答。“你现在对我妹妹进攻,想再来一次?”

  “是的!”访槐回头看着访竹,不由分说的抓住访竹的手腕。

  “访竹!”他命令的说:“跟我回家去!”

  访竹挣脱了他,低声警告的说:

  “你不要乱闹,也不要惹我!我正和飞帆在跳舞,我们玩得很快乐,你不要来破坏我们!如果你对飞帆有任何不满意,那是你的事,不是我的事!我要留在这儿,和飞帆在一起!”

  “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?”访槐问,盯着妹妹。“你怎么会和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他想说“流氓”,终于费力的咽了下去。“这个人在一起?”

  “我为什么不能和这个人在一起?”访竹的呼吸沉重起来,访槐那种严重的轻蔑意味使她大大的反感起来,侮辱飞帆比侮辱她自己还难受。“我要和他在一起,我高兴和他在一起!哥哥,你不要管我!”“我怎么能够不管你?”访槐生气了,涨红了脸。“你是我的妹妹,我怎能不管你?你昏了头,会和一个……一个……感情骗子混在一起!我是哥哥,我有责任救你!跟我回家去!”他再度握紧了她的手腕。“你不可以骂他!”访竹急促的说:“你怎么可以随便说人家是感情骗子!你根本不了解他!放开我!我不跟你回家!我不跟你回家!”“访竹!”飞帆开了口,他的声音坚决而有力,他的脸色苍白,眼神奕奕。“你哥哥坚持要你回家,就回家吧!”

  “飞帆!”她惊喊。“回家去!这问题迟早要摊开来谈。访竹,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来面对这件事,我和你们一起回去!”

  她看他,他的眼神多坚定啊!又坚定得近乎凌厉起来。但他那神情,却有着无比的决心,这撼动了她,振奋了她。毕竟,他不会做感情上的逃兵!他招手叫侍者结帐,站起身来:

  “访槐,”他说:“我们走吧!”

  访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,他只想把妹妹押解回家去好好“规劝”一番,却没料到这个家伙也要跟了去。他犹疑了一下,本能的抗拒:“我们回我们的家!用不着你来!”

  “有一天,”飞帆阴鸷的注视他:“你妹妹要从你们的家进入我的家。你要带走的,不止是你家的人,也是我家的人!纪访槐,我希望交你这个朋友,因为你是访竹的哥哥。但是,如果你继续用这种态度来拒绝我,我必须对你明说,你根本无权带走访竹!她是属于我的!”

  “是吗?”访槐又惊又怒:“这世界上,有多少女人是属于你的?”飞帆面孔雪白。“只是访竹。”“只有访竹?”访槐冷哼着。“以前那三个女人呢?都只是你的收集品?别人收集邮票,你收集女人?”

  “哥哥!”访竹喊着,站起身来,很快的看着飞帆。“飞帆,我先跟哥哥回家,你不要来了,我明天跟你通电话!”

  “不行!”飞帆坚决的。“要走,我们一起走!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你的父母!”“飞帆,”访竹有些焦灼,焦灼而感动。“我会应付的,我会的。你去了,你会……”

  “你怕我受不了吗?”飞帆盯着她。“你认为我逃得掉吗?如果有任何屈辱,我宁愿我来承受,而不要你来承受!走吧!”

  访槐看看飞帆,又看看妹妹,他非常恼怒,恼怒而又拿这男人无可奈何。他那种坚决和果断是他从没有经历过的,从没有见过的。他几乎恨他那种笃定,恨他对访竹说话时的那种坚决与怜惜。亚沛说得对,这种男人是女性的克星,他不知道克过多少女人,现在竟克起纪家来了!而且,偏偏是访竹!如果是访萍,他也会放心些,因为访萍潇洒,提得起而又放得下,乐观,不在乎。访竹不同,访竹从小就是家里一颗又脆弱又明亮又易碎的小玻璃珠!被全家每个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着,如今……如今……他恶狠狠的瞪着飞帆;如今竟要被这个男人来摧残了!飞帆在访槐那充满敌意的注视下有些惊心的寒意,为什么?为什么他被看成魔鬼?为什么许多人在认识他以前就先拒绝他?他深呼吸,振作了一下,无论如何,他要去纪家,他要说服她的父母,他要表明自己的态度,无论如何,他再也不愿藏在一角,做访竹的“地下情人”!

  他们走出了大厦,访槐仍然死命捏着访竹的胳膊,由于访槐拒绝坐飞帆的车子,他们一起钻进了一辆计程车。这情况有些滑稽,访竹夹在两个男人之间,又惊又怒又恼又沮丧,她转头看飞帆,后者挺直着背脊,脸上每根肌肉都绷得紧紧的,像一尊塑像。她有些心慌起来,某种直觉在告诉她,不该让飞帆在这种情况下见父母。但是,看他那阴沉的表情,她就知道,一切都已经无从阻止。该来的,会来的,就一定会来!终于,他们拖拖拉拉,个个怒形于色的走进了家门。醉山夫妇正在看电视,访萍和亚沛也在座。访竹几乎是被访槐摔进客厅的,飞帆又几乎是强行冲进门的,三人这一出现,全家都呆住了!访萍惊叫:“访竹!”亚沛惊叫:“飞帆!”醉山夫妇则惊叫:“访槐!”大家面面相觑。访槐把大门“碰”上,转身站在客厅中间,横眉竖目,气冲牛斗的说:

  “爸爸,妈妈,我给你们介绍一对新情侣!顾飞帆和纪访竹!我在夜总会撞到他们,两个人亲热得让所有客人侧目而视……”“哥哥!”访竹怒声说:“你不要夸大其辞!”

  “我夸大!”访槐怒问到访竹脸上去,把对飞帆的恼怒也一股脑的移到妹妹身上。“你整个身子挂在人家脖子上,简直……不要脸!”“哥哥!”访竹的脸色发青了,气得眼睛都涨红了。

  “不要吵!”醉山喊了一句,心里已经有了数,他瞪视着面前的三个人。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  飞帆往前跨了一步,他胸中沸腾着怒气与不平,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他发火的时候。他注视醉山,再注视明霞,他点了点头,沉声说:“我很抱歉,纪伯父,纪伯母。我会在这种不友善的情况底下,来向你们提出我的请求;我请求你们,把访竹嫁给我!”

  醉山夫妇呆住了。一时间,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,大家都像中了邪,谁都说不出话来。连那把飞帆带到纪家的亚沛,都呆若木鸡,只是直楞楞的瞪着飞帆,彷佛飞帆是个外太空人!访萍是更傻了眼,她和访竹亲密无比,早就猜到她已有男友,但,怎会想到是这个传奇人物——顾飞帆!

 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,打破这沉静的,还是顾飞帆。

  “伯父,伯母,”他低声下气,却仍不失风度,那种坚定和那种固执的倔强,几乎是让人惊佩的。“我知道我很冒昧,我知道我一定带给你们太大的意外,我更知道,我绝不是你们理想中的女婿。但是,请看在访竹和我的感情上面,答应我们的婚事!”明霞深吸口气,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,终于明白了飞帆的目的,她不看飞帆,而转向访竹。她的女儿、她那娇弱、善感、不知人间事故的女儿!她眼中带着种深刻的悲哀和失望,定定的望着访竹。这目光把访竹打倒了!她惊慌失措的看着母亲,乞谅的、哑声的喊了一句:

  “妈妈!”明霞走过去,把访竹揽入怀中。她紧抱着她,似乎这个女儿马上就会消失。她的面颊贴着访竹的头发,她低低的说了句:“访竹,是家庭没有给你温暖吗?”

  “哦,妈妈!”访竹惊愕而心疼的喊:“妈妈!你怎么这样说?我不过是长大了!像访萍一样长大了!妈妈,你当初也长大过,是不是?是不是?”

  “是的!”明霞说。“我也长大过,但,我没有伤父母的心,访萍也长大了,她——也没伤父母的心!”她声音里含着泪,眼中已被泪水充盈。“成长,是一件必然的事,我们都为你的成长祝福过。可是……访竹,你在做些什么?你知道,你今晚是突然出现,拿刀子来刺我了……”

  “妈妈!”访竹惊喊,泪珠顿时滚滚而下,她哽塞着,语不成声的嚷:“不是!不是!妈妈,我没有要伤你的心,是哥哥逼我回来,是……是……”

  飞帆又惊又痛,访竹的泪珠绞痛了他的心脏,他忘形的跨前一步,想伸手去触摸访竹,明霞惊惧的搂着访竹闪开,像躲避一条毒蛇。飞帆的手垂了下去,他恳切的、低声的说:

  “伯母,请你不要折磨她!如果你有任何不满,冲着我来吧!所有的事,都是我引出来的!”

  醉山拦住了飞帆,他深切的盯着飞帆,到这时才开了口,他的声音冷峻、庄严,而沈痛:“顾飞帆,”他清晰的说:“你怎么敢说一位母亲会去折磨她的女儿?你不知道亲人之间,是血与血的联系吗?你不知道,你让访竹这样对待父母,是她在折磨父母吗?你来请求我把女儿嫁给你,你以为访竹只是我们的一件家具,一本书,一件小摆饰,可以随随便便送人吗?你是不是太轻视我们这身为父母的人了?……”“伯父!”飞帆低喊,注视着醉山,在后者那咄咄逼人,而又义正词严的辞锋下顿感汗流浃背。在这一瞬间,他知道,纪醉山夫妇绝不是一般的父母,他们不会轻易把女儿给他,因为,在他们的良知和内心中,都为他判过罪了。怪不得访竹不敢泄露这段感情,怪不得访竹一再拖延摊牌的时刻!“伯父,”他嗫嚅着,第一次这样不堪一击。“我并不轻视你们,如果我做得不周到,或者我有不礼貌的地方,请原谅我!我发誓,对访竹,我出于一片至诚的爱她,我会保护她,照顾她,给她幸福!”“对你前几任的妻子呢?”醉山问:“你对她们每一位都保护过?照顾过?和给予幸福了吗?”

  飞帆闭了闭眼睛,心中有阵剧痛,眼前闪过一阵晕眩,他无言以答。忽然间,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把他牢牢的抓住了,那种很久以来,没有出现的绝望感又发作了。他睁开眼睛去看访竹,后者正蜷缩在母亲怀中啜泣,明霞流着泪抚摸她的头发,她的肩,她的背,好一幅慈母孝女图!他再看醉山,这位父亲是庄严的,文雅的,正义的——也是慈祥的。他额上冒出了冷汗,转过头去,他看到了访萍和亚沛,访萍发着呆,年轻,秀丽。亚沛揽着访萍,漂亮而正直——好一对郎才女貌!他再看访槐,后者已不发怒了,靠在墙边,他正痴痴的看着访竹母女,感动的深陷在那份母女相泣的图画里。这房中一切的一切,都那么谐调,那么温馨,那么高贵!唯一不谐调和寒伧的东西,就是他了——顾飞帆!他额上的冷汗更多了,心脏在往下沉,往下沉,往下沉……一直沈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里。他转过头来,正视着醉山。他们彼此深刻的对视了良久良久,然后,飞帆一句话都不再说,就闭紧了嘴,咬紧牙关,大踏步的走向房门口。他的背脊挺直,抬高了头,脖子僵硬,浑身上下,仍然保持着仅余的一抹尊严。他打开了大门,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。访竹蓦然惊觉,从母亲怀中转过身子来,她眼看飞帆的身子消失,房门阖拢,她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喊:

  “飞帆!”她扑向房门口,访槐拦腰抱住了她。她又踢又踹,泪落如雨。房门早已阖上,飞帆的身影早已消失,她挣开了访槐,哭倒在纪醉山的脚前。“爸爸!”她哭着说:“你好残忍,好残忍,好残忍,好残忍……”她一连说了无数个“好残忍”。纪醉山呆住了。明霞呆住了。全家都呆住了。
快乐是一种心情,休闲是一种境界-愿做庄子梦蝴蝶
清风邀你赏明月

只看该作者 6楼 发表于: 2007-06-30




  接下来的日子,像一杯由甜酒和蜂蜜混合起来的饮料;香醇,甜美,醺然,而温暖。少喝,让人周身舒泰;多喝,让人醺然薄醉。访竹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,她不再蜷缩在小屋中听音乐,不再把自己深埋在书堆里,不再为不相干的人掉眼泪,不再和访萍起任何争执。她变得温存,爱笑,爱脸红,对每个人都浅笑盈盈。她浑身上下,都满溢着某种看不见的幸福,她也毫无吝啬的顺手把幸福抛撒给别人。她会无缘无故的拥抱父亲,亲吻母亲,再用自己最好的衣服去打扮妹妹……甚至对访槐,她都关心备至。知道访槐追女朋友追得很苦,她甜蜜的叹着气,贡献她自己的意见:

  “你有没有试过把情书写在落叶上给她?”

  “把情书写在落叶上?”访槐哇哇大叫:“这是二十世纪呢!”“二十世纪的女孩,和十五世纪都一样,”访竹悠然出神的说:“爱情永远一样;有三分诗意,三分疯狂,三分幻想,再加三分激情!”“你爱过吗?”访槐追问。

  访竹微楞,眉端带笑,眼角含颦。然后脸颊绯红着,翩然转身逃跑了。访槐笑着对父母说:

  “我打赌,她在恋爱!”

  醉山和明霞也明显的看出来,访竹变了!前一天还哭哭啼啼诅咒发誓……后一天就盈盈含笑如沐春风……是谁让她变了?是谁有那么大力量,让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,在一夜间变成温顺可人的小天使。明霞有些想打电话问晓芙,又怕此事与晓芙完全无关,反而弄得别人心生疑惑。亚沛比较理智,他很合理的推测“访萍,你姐姐是不是常常留在学校里了?”

  “是呀!”访萍说:“她下了课总有理由留在学校忙到晚上才回家!”“不知道是那个男同学的福气了!”亚沛笑着。“知道吗?访萍?恋爱会传染!我们的亲密一定刺激了访竹,所以,她也会很快的接受某个男孩。唉!”他忽然夸张的叹气:“你瞧,她最近变得更美了!美得让人着迷。当初,唉,我真该一箭双雕,把你们两姐妹都追到手才对!”

  “啊呀!你说些什么鬼话!”访萍大叫,顺手拿了一本杂志,卷成一卷,劈头就对他打过去。“你作梦,你还想追我姐姐呢!也不照照镜子,你这副蛤蟆相,顶多配配我,怎么配得上我姐姐……”亚沛慌忙逃开,用手去挡那杂志,访萍只是一个劲儿的追着打,亚沛绕着客厅的沙发逃,访竹绕着沙发追。亚沛边逃,嘴里还不住口的开玩笑:

  “别打别打,再打,母蛤蟆就没有公蛤蟆了!”“什么母蛤蟆?”“你说我是蛤蟆相,只能配你,你当然是母蛤蟆了!人家是龙凤配,咱们就叫蛤蟆配……”

  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访萍一怒,干脆把手里的杂志卷对着亚沛的脑袋砸过去。亚沛闪开,那杂志卷不偏不倚的落在小茶几上,把上面一个细磁花瓶打到地上,“哐啷”一声,花瓶跌得粉碎。同时,屋里的醉山夫妇都惊动了,全奔出来惊问:“什么事?什么事?”访萍和亚沛互相观望,访萍红了脸。亚沛忙不迭的笑着弯腰:“刚刚不知从那儿跑进来两只蛤蟆,蛤蟆打架,把花瓶给打倒了。”“蛤蟆打架?”醉山困惑的。

  “得了得了。”明霞笑着拉住醉山。“咱们别去管蛤蟆打架吧,做我们的事去!”她回头瞅着访萍,似笑非笑的。“你最好转告那两只蛤蟆,打破了花瓶不要紧,可别把电视也砸了。”

  醉山会过意来,瞅着小两口只是笑,笑得访萍和亚沛的脸都红了。醉山说:“我看,不是蛤蟆打架,是螃蟹打架,不但是螃蟹,还是煮熟了的螃蟹呢!”“怎么讲?”明霞不懂。

  “不是煮熟的螃蟹,怎么会脸红呢!”醉山说。

  明霞笑了,访萍和亚沛是更加脸红了,真是像一对煮熟的螃蟹了。

  在纪家,访萍和亚沛正充分享受着他们的青春和欢乐。同时,在顾家,也有另一番滋味。

  访竹斜倚在沙发中,冠群和晓芙也统统在座。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热腾腾的茶,本来,飞帆想喝点酒,但是,访竹鉴于他以前有连醉两周,醉到去“结婚”的“发昏”程度,央求他最好戒酒。于是,飞帆连点滴小酌,都不太敢了。而访竹,自从有“血腥玛丽”的经验,更是滴酒不沾。晓芙端着那杯翠绿而透明的茶,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茶叶香,不禁点着头,瞅着访竹微笑。“访竹,幸亏有了你,否则,我们在飞帆家里,想喝杯茶可是件难事!你不知道这人有多懒散,住了几个月的家,可以没茶叶、没开水、没煤气,连书报杂志……都找不到!”

  “不是懒散,”飞帆解释着,他正斜倚在窗前,站在那儿,带着种深深的、沉沉的激情,注视着斜靠在那儿,眼波盈盈如醉,眉端清秀如画的访竹。“只是没有情绪,你不了解,那时的我,只算半个人,连半个都不算,因为连那半个都是半死不活的。”“现在呢?”晓芙调侃着,从沙发里站起来,把茶杯放在桌上,她那心直口快的毛病又来了。她一直走到飞帆身边,盯着他。“我以为,你永远不会再恋爱了呢!我以为……什么不够格的女孩你看不上,好女孩你又配不上!哦哦,飞帆,任何话都不要先说得太满,你瞧……”

  “晓芙!晓芙!”冠群很快的打断她。“你又来了!就不能少说几句吗?”“少说几句?”晓芙睁大眼睛。“你不记得那天我被飞帆给堵得无话可说?他那股严肃样儿,那股郑重样儿,那股不动凡心的样子,还说什么除非微珊……”

  “晓芙!”飞帆及时喊,对晓芙一揖,深深到地。“你包涵一点,要知道,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!”

  晓芙轻轻一笑,去看访竹。访竹正深思的看着他们,若有所触。晓芙心里暗暗一惊,这孩子敏感细致,实在不该在她面前提到微珊的。真的,自己就不能少说几句吗?为了掩饰失言,她仓促的转向冠群:

  “走呀,你不是要我陪你去打小蜜蜂吗?”

  “好呀!”冠群的兴趣被勾起来了。“要不要大家一起去?飞帆,我现在可以和你赌,一块钱一分,要不要来?敢不敢来?”飞帆对他摇头。“不敢?”冠群问。“不是不敢,”飞帆说:“是不要。”

  “为什么?你不是说……”

  晓芙扯住了冠群的胳膊,往门口拉去。

  “你这个呆子!”她说。“一天到晚说我不懂事,我看你也不见得懂事。飞帆现在对小蜜蜂没兴趣,我们走吧!你知道什么叫‘朋友’?该留的时候留,该走的时候走,这就是朋友!”

  冠群会过意来,跟晓芙走向门口,访竹站起来,送到门口,始终没说什么话。晓芙在大门前停住了,伸出手去,她怜惜的摸摸访竹的下巴,那种女性的直觉又发作了,她轻声问:“有心事吗?访竹?你怎么不像平常那样高兴?”

  访竹勉强的笑笑,摇摇头。

  “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?”晓芙问。

  她再摇摇头。“对我,不该有秘密吧?”晓芙说。

  “不,”她开了口,真挚的凝视她。“我知道微珊的事,”她终于说出来。“你不必忌讳。微珊,一定很美很美很可爱很可爱吧?”晓芙怔住了。该死,就知道不该提微珊。

  “是的。”她仍然坦白的回答。“不过,微珊的事早就过去了。你选择了一个怪人,这人命中多事,你如果要接受他,就必须连他的过去一起接受!”她正色说,抚摸她垂在胸前的长发。“恋爱中的第一大忌,是去翻老帐!访竹,享受你的现在和未来吧!也给他你的现在和未来吧!因为……他的过去,并不快乐。”晓芙和冠群走了。访竹关好门,回过身子来,望着飞帆。当然,飞帆也听到了晓芙的话,他始终就站在门边。他们彼此对望着,望了好久好久,然后,访竹一下子就投进了他的怀里,他紧抱着她,用下巴贴着她的头。她在他怀中轻轻颤抖,哑声说:

  “哦,我知道我不该,可是,我嫉妒她!我嫉妒她!我真的嫉妒她!”她的颤抖引起他全心灵的怜惜和感动。

  “都是过去的事了,访竹。”他柔声说:“都过去了。不要再去想,我们都不要再去想,好吗?”

  “她是——你唯一追求过的女人。”她低语着。“这就是我嫉妒的原因,她是唯一的!”

  他推开她,惊愕的去看她的眼睛。

  “别忘了你自己!”他说。

  她垂下眼睑,卑屈的看着地下。

  “你没追过我,是我主动的。我常想,有一天——你会为这个而看不起我!”他用双手捧起她的面颊,仔细而深沉的注视她,专注而恳切的注视她,然后,他说:

  “听着,访竹。从亚沛把我带到你家去的那个晚上,当我第一眼看到你,当你用你这对沉默的大眼睛盯着我看的时候,我已经被你吸引了……别说,别动!听我说!我绝不撒谎,绝不为了顾全你的自尊而编任何故事!我只要告诉你真正的事实。可是,我那么自卑,我的过去,变成了我浑身洗不净的污点,你清秀脱俗,纯洁飘逸,我确实没想过要追求你,一点都没想过,我不敢想,也不能想!主要的,我不配有这种念头!后来,我们在斜阳谷第二次见面,你那晚比较活泼,你玩电动玩具,一边玩,一边那样潇洒的说些让我心折的话……哦!访竹,我没追过你,我更不敢追你了!你的美好只能衬托我的卑贱,我不敢追你,却不能不欣赏你,欣赏到害怕的地步!记得吗?有一晚我们去看电影,我自始至终连说话都不敢,看完电影,我匆匆把你送回家,就怕你对我的那份强大的吸引力,就怕我会泄露了我的感情……后来,你带着‘问斜阳’而来,你说你拨了十二通电话……噢,访竹!你说过,你是保守的、被动的、害羞的……可是,谁给你勇气打十二个电话来找我?谁给你的?”

  她震动的凝视他,他的面容激动,眼光深切,整个脸孔,都被热情烧得发亮。“让我告诉你是谁给你的力量?是我!访竹,是我!即使我如此逃避,如此掩饰,如此害怕……你依然看透了我!你知道我在爱你,你知道!就算你的理智不知道,你的感情却知道!你那么敏感,那么纤细,我在你面前早已无法遁形,你了解我的感情,甚至了解我的自卑,所以,你来了。是吗?是吗?是吗?”他急促的问着:“你敢说不是吗?”

 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嗫嚅着,心里忽然就扬起了音乐的声音,像有个合唱团在齐声欢唱,唱一首最美妙最美妙的歌。她知道他是对的!在这一瞬间,她完全明白他是对的!就是他的眼光就是他的声音,就是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所流露的那份感情,才把她带来了!她嗫嚅着,在全心灵的喜悦和感动中,说不出任何话来。“那晚,我很冷酷,是不是?”他继续说:“我不止冷酷,而且残忍,是不是?哦!访竹,我不是对你冷酷和残忍,我是对自己冷酷和残忍!我拚了我全身心的力量来克制对你的爱,拚了全身心的力量来——保护你。我用‘保护你’三个字,你会觉得我言之过份吗?你会觉得我是虚伪和找藉口吗?听我说……”她摇头,在他的手掌中摇头,泪珠缓缓的浸湿了她的眼珠,她侧过头去,用嘴唇熨贴在他的手掌上,然后,她举起手来,轻轻的蒙住了他的嘴。

  “不用再说了!”她说,眼光闪闪的望着他。“你追我也好,我追你也好,在爱情的前面,甚至没有自尊。”放开了手,她踮起脚尖,去吻他的唇:“我多么多么喜欢你!我多么多么喜欢!”她热烈而坦率的低语。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。“我不再追究你的过去,不再吃醋,不再嫉妒……甚至于,我不再去提它们!让你的过去统统死掉!但是——但是——”她深深吸气,紧盯着他,一个字一个字的说:“你以后绝不能再爱别的女人!连逢场作戏都不可以!你只能爱我,只能爱我一个!如果你再爱上别的女人,我会死,我真的会死……”

  他用嘴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唇,把她拦腰抱了起来,抱到沙发前面。他把她放在沙发上,自己跪在沙发前,深深的、辗转的、热烈的吻着她。他把全身心的感情、爱恋、歉疚、痛楚、怜惜、承诺……统统集中在这一吻里。

  好半晌,他抬起头来,脸发热,眼睛闪灼。她躺着,头发披泻在靠垫上——那靠垫,还是她买来的,这些日子,她已逐渐把这没“人”味的公寓弄得生气盎然了。——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往上扬,眼光中浓情如酒。她伸手轻触他的面颊,他吻着她的指尖。噢!他心底有个小声音在狂呼着:访竹,访竹,纪访竹!从此,你将是我的一切了!一切的一切了!往日的荒唐,往日的流浪,往日的追寻……最后,就都归依在你的身上了!她动了动,想看手表,他最怕她看表,那表示她该回家了。她的家不在这儿,她还有父母兄妹……他打了个冷战,爱情的背后永远藏着一个逃避不掉的东西——现实。他不知道她的父母兄妹能不能接受他?他几乎怕去想这个问题。可是,他已经发现,她在竭力避免让家人发现他们的来往,每次开车送她回家,她总在巷口就要他停车,她不请他去她家,她也不谈父母……那么,她如此纤细,如此敏感,她已经可以确定,他不会被接受了?她举起手腕去看表,他握住那手腕,把那表面完全遮住。她转头看他,眼底带着纵容、了解、而无奈的笑。

  “不要孩子气!”她说。“有一天,你赶我我都不会走!”

  “有一天,是什么时候?”他提着心问。

  “我明年暑假才大学毕业。”

  “你意思是说,到那时,我就可以——娶你?”

  “唔,”她哼着,脸转向沙发里面,她用手指拨着沙发上的纹路。“可能,我们还需要一番战斗。”

  他不语。沈默了。是的,这番战斗会相当艰苦,只因为对象是他——顾飞帆。如果她爱上一个同学,一个像亚沛那样的年轻人,甚至,有过离婚纪录而不要像他这样“辉煌”的……她都不至于要面对艰苦战斗。只因为是他,她才要躲躲藏藏,她才要掩饰和——撒谎,她一定要对家里撒谎的!可是,未来总要面临,他不知道,当面临的那一天,她要承受多少!“不要怕,”她说,紧握了他一下。“他们会接受你,因为他们太爱我!”他惊奇的看她。怎么,她能读出他的思想呢!可怕的女孩!可爱的女孩!可疼的女孩!可敬的女孩!他又有那种“自惭形秽”的感觉了。为了掩饰这种感觉,他忽然站了起来,说:“你就这样躺着,不许看表。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!等着,我去拿。”“哦?”她怀疑的,却顺从的躺在那儿。

  他奔进书房,然后,他很快的出来了,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提琴的盒子。她惊奇的坐起身,忽然想起他说过,用小提琴赚钱的日子,用小提琴追求微珊的夜晚……她注视他。他打开琴盒,取出小提琴,一句话都没说,他把琴放在肩头颏下,拿起弓来,他擦了擦松香,试了两个音,那弦声清脆的迸跳在夜色里。然后,一串熟练的、美妙无比的弦音流泻了出来;居然是那首《问斜阳》!她激动的用手托住下巴,一瞬也不瞬的抬头盯着他。他的眼光也深深的注视着她的,让那弦声震颤的流泻在夜色之中。那么美的音色,那么动人心弦的“演奏”,那奇妙的颤音和延长音……她简直想哭了,如此美妙的音乐会让她流泪。他一曲既终,她眼眶湿润,他放下了小提琴,她跳起来抱住他的腰:“你知道吗?”她激动的喘着气:“你是个音乐家!你实在不该放弃小提琴!依我听来,柏格尼尼也不过如此!真的!”

 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,笑了。

  “全世界只有你会说这句话!”他说。“我的小提琴还不配去第八流的交响乐团参加一份子。这就是学音乐的悲哀,花数十年工夫,有时只落得在街头卖艺。我有次在纽约的格林威治区,听到一个嬉痞在街边拉小提琴,他拉得比我好了一百倍!当时,我为他很感慨,可是,后来我又为他很开心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“我感慨他在寒风中拉琴,赚一点别人丢给他的角币。我开心的是他当时那种表情,他正沉溺在音乐的境界里,他满脸都是陶醉——不,他并不在乎赚不赚钱,他在享受。”他正视她,脸色庄重。“真正的音乐家,必须对音乐付出全部的狂热。换言之,音乐就是他的爱人、妻子、和生命。我当不了音乐家,我只有音乐的感性,而没有那种放弃一切的狂热。”

  “可是,”她赞叹着说:“你这首《问斜阳》拉得太好太好太好了!”“我承认还不错,”他笑了,居然有些赧然。“我练过一阵子,当那晚我把你气走了以后,我有好长一段时间,就每晚拉这支《问斜阳》,来度过那些漫长的夜晚。我拉的时候,想的是你,不是音乐。”“哦!”她轻呼着,瞪着他。

  “刚刚我拉给你听,当然更加用功了。”他说,微笑着,“我有些卖弄。访竹,我要让你知道,我除了赚钱结婚离婚以外,还会点别的!”“说好了的!”她喊:“不再提结婚离婚了的哦!你又提了!”

  “是我错了!”他慌忙说,抓住她的手,因为她又想看表了。“唉!”他长叹:“问斜阳,你能否停驻,让光芒伴我孤独!”

  “斜阳答,”她迅速接口,想都没想。“我与你同在,且挥手告别孤独!”他惊愕的看她,为她那反应的敏捷而心折,然后,他忍不住又深深叹息,把她再度拥入怀中。与我同在!同我同在!他心里反覆低语:请与我同在!且挥手告别孤独!
快乐是一种心情,休闲是一种境界-愿做庄子梦蝴蝶
清风邀你赏明月

只看该作者 5楼 发表于: 2007-06-30




  访竹并没有醉到完全人事不知的地步,恍惚中,她被抱进了一辆汽车,车子的颠动摇晃引起了她强烈的反胃,她直想吐,但她还有意志力去克服那想吐的感觉,不能弄脏别人的车子。但是,当她又被抱出车子,冷风再一吹,她是更想吐了。终于,她被抱进一间客厅,她再也克制不住,开始大吐特吐起来。恍惚中,有好些人在为她忙着。晓芙,冠群,还有那个猎老虎的人!恍惚中,她闹得天翻地覆……恍惚中,她哭着说着呻吟着,又恍惚中,她在笑,笑访萍和亚沛,笑那十二通电话……再恍惚中,她在低低诅咒,诅咒那些围堵着她的小幽灵……有人用冰毛巾压在她额上,她被强迫的喝了些什么,有人把她抱上一张床,用棉被盖住她。这是什么地方?她迷糊的想着:不行,我要回去,妈妈爸爸会急死,我要回去……但,她的眼皮好沉重好沉重,睡意像驱不散的恶魔,她无法抗拒,闭上眼睛她睡着了。

  她似乎立刻就醒了,睁大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,有空空的墙和一盏很可爱的藤制吊灯。这是什么地方?糟了!她该回家的!她翻身欲起,立刻,有只温柔的手把她的身子压回到床上。她看到晓芙,晓芙正对她温暖的、体贴的、细腻的微笑着。“醉酒的滋味很难受,是不是?”她温柔的说:“看你那样一杯杯的喝血腥玛丽,我就知道你不会喝酒。当时就该去阻止你的,免得你受这么多罪!”

  访竹扫视室内,没有其他的人,她有些放心了。

  “这是那里?”她的声音依旧涩涩的,喉咙干燥。“是你家吗?我一定把你家弄得乱七八糟了!”

  “不。”她体贴的递了一杯冰水给她:“先喝点水!多喝几口!”她连喝了好几口,酒意更消褪了,脑筋更清楚了,她环室四顾,这屋子有什么熟悉的地方……她的心怦然一跳,不要,她的脸发白了。“这是那里?”她再问。

  “是飞帆的卧室。”晓芙说,微笑着:“我本想带你去我家的,但我家又是孩子又是佣人又是朋友……恐怕不方便,就只好带你来这儿了!”她咽了一下口水,掀开棉被,想坐起来,一阵头晕使她身子直晃,晓芙立刻把她按回到床上。

  “躺着!”她像个体贴的大姐姐。“你放心,我已经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了。我告诉你妈我在斜阳谷碰到你,你的情绪不太好,喝了点酒,不想回去,所以我带你到我家了!”

  “你……”她惊奇的。“怎么知道我不想回家?”

  “你说的!”她笑了。“醉酒的人总会说些心里的话,你一直说不回家,不回家,不回家……”

  “哦!”她失魂落魄,老天!她还说过些什么?看了看手表,怎么,都已凌晨两点钟了。“我妈怎么说?”她急促的问,她从没有通宵不回家的记录。

  “你妈很好,她要我照顾你一下,和你谈谈,要你明天再回去。当然,亚沛也在你家,向你妈打了包票,说他大嫂是世界上最会照顾人的人!”

  “哦!”她轻应着,心中茫茫然的涌上一层愁苦,再看这房间,她又惊悸的震动了。“不行,我不能待在这儿,我还是马上回家去!”她又想翻身起床。

  她再度压住她,笑意和了解明写在她眼睛里。

  “不行。访竹。有人等了整个晚上要和你谈话!”

  访竹惊慌的看她。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。

  “你别走!”她嚷着。“我不要和别人谈话!”

  “你要的。”晓芙诚恳的说,把她的手放回棉被上,站起身来,她低头看她。“你也应该和他谈谈。”她转过身子,翩然走向门边,打开卧房门,她回头再看她一眼:“我今晚也不回去,这里有好多卧房,我去睡觉了,明天,我负责把你送回家!今夜,你必须依我,和他好好的谈一谈!”

  她走出去了。访竹瞪着那扇卧房的门,心神又变得恍恍惚惚起来,这是怎么回事?为什么自己在这儿?为什么不在斜阳谷玩电动玩具?为什么不喝柳丁汁而叫了那该死的血腥玛丽!她正出神中,房门开了。顾飞帆走了进来,两眼直直的望着她。她心脏狂跳,喉咙紧缩,一转身子,她立刻把头转向床里面,用背对着房门。她不要见他!她不要见他!她在全世界,最不要见的就是他!

  房门阖拢了。飞帆走到床边,坐在床沿上,他伸出手去,扳住她的肩头,试着要让她转过身子来,他低唤了一声:

  “访竹!”这一声呼唤那么温柔,温柔得让人心碎。她眼睛一热,泪珠已盈满眼眶,而且夺眶欲出了。她心里的怨恨、委屈、愤怒、绝望……都在这一声呼唤中化为最深切的心酸和最无奈的悲痛。她的身子被他扳转了,透过那盛满泪雾的眼光,他的脸像浸在一池秋水中,那么模糊而遥远。

  他在她的泪眼凝视下震撼,顿时心痛如绞。怎样的眼光!怎样含愁含怨含悲含怯又含情的注视!他崩溃了!那铜墙铁壁般的堤防却被两小滴泪珠所冲垮,所淹没,所摧毁了。他忘形的握住了她的手,那手轻盈纤柔,无力的躺在他的大手中,她似乎挣扎了一下,却又放弃了。一任他握着,一任他注视着,她带着种悲伤的、被动的温柔,躺在那儿静静的凝视他。“访竹,”他低语:“原谅我!”

  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,那眼睛大大睁着,乌黑的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瞅着他。“原谅你什么?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。

  “原谅我的懦弱、自卑、矛盾,和畏缩。”

  她睁大眼睛更深的看他,眉端轻蹙。那眉头,那眼睛!他突然想起:“水是眼波横,山是眉峰聚,欲问行人去那边,眉眼盈盈处!”的诗句。谁的句子?不管他!如今,他面对这“眉眼盈盈处!”他知道,他完了!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!自从离开微珊后,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完完全全的被融化,被瓦解,他叹了口好长好长好长的气。

  “访竹,你这么年轻,这么美好,这么纯洁……”他由衷的说:”你为什么偏偏遇到我?”

  她不语,继续看他。“你知道我在你面前,有多么自卑吗?”他再说:“你知道我已经是个不能爱,不取爱,不该爱的男人吗?你知道我命中是爱情的刽子手,我曾经严重的伤害过别人,也严重的被伤害过,我发过毒誓——这一生,再也不爱人,也不被人爱!”

  她瞅着他,泪痕已干,神情专注。这一定睛凝视,她才发现他瘦了,那么消瘦、孤独。他的眼神不再凌厉,而是热烈中混合着酸楚,乞谅中混合着挣扎。他的语气低微,诚恳,每一个字,像从内心深处挖出来的,还滴着血的。他的下巴上,一夜未刮的胡子像雨后的草地,杂乱着一片青葱……哦,这个男人!他确实不是女孩子心目中的英雄。但,她却那么深深的淹没在他的一切一切之中——包括他的冷酷、凌厉,和罪恶——如果有罪恶的话。她闪动眼睑,无法说话。顾飞帆,顾飞帆,如果你真的再也不爱人,也不被人爱,你就该躲在你那印度的丛林里,根本不要回来!

  “我一直不敢再提我的过去,”他又说,握紧了她的手,盯着她,由于她那长久的沉默而担忧了。他叹息,有些焦灼的说:“或者,你已经不想听了。”

  她无法沉默了,她扬起睫毛,让眼光和他的缠在一起,她一直看到他眼睛的底层去。“那些女孩,”她轻声问:“都伤害过你吗?”

  “不。”他坦白的说。眉头缠结,回忆显然是条毒蛇,在凶猛的啃噬着他的心脏。“最起码,微珊从没有伤害过我,是我伤害了她。”“微珊?”她怔了怔,本能的重复着这名字。

  “微珊,”他咬了咬嘴唇,唇上立刻留下几个好深的牙齿印。“邓微珊,她是晓芙的同学,也是我的同学。十年前,我在台大念国贸,微珊在外文系,是以社会组状元取进台大的,你可以想像她的才华。她并不是只会念书,她聪明沉静,美丽大方,一进台大,就成了外文系之花,追求她的男同学,可以组成一连军队。”她瞅着他。微珊——她心中低念着这个名字——邓微珊,见鬼,她在嫉妒她!“我在国贸也是个名人,我打篮球,拉小提琴,演话剧,办社团,除了念书之外,我什么都做。”他盯着她。“你听说过大学里有留级生吗?我就是一个!别人念大学念四年,我的大二就念了两年,然后,微珊来了。我和她吃过两次饭,看了三次电影,就整个掉进去了。我想,我疯了,她住女生宿舍,我整晚在宿舍外拉小提琴给她听,一直拉到天亮,我送玫瑰花,送得整个女生宿舍连舍监屋里都堆满了花。我写情书,把情书写在落叶上,写在糖果上,写在火柴盒上……恨不得写在我的皮肤上,连我的皮一起剥给她……”

  访竹咬牙,老天,她嫉妒她!

  “微珊本来是看不起我的,她的追求者太多了,她出自书香门第,雅洁脱俗,飘然出尘。她认为我太不务正业,太不用功,也——不容易专情。我不理她的冷淡,苦追又苦追,你不知道我追得有多苦。我疯了,我真的为她疯了,如果得不到她,我想我非死不可。到大四的时候,我的痴情总算打动了她,她对我说,如果你这学期考第一名,我嫁你!老天,那时已考过期中考,我有三门当掉,如何去考第一名?我没反抗,回家起就死啃书本,那学期我以全校第一名毕业。第二年,我服完兵役,微珊嫁给了我。”

  访竹吸了口气,老天,我嫉妒她!

  “娶到了微珊,我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。我们也确实过了一年的神仙生活,然后,父亲的公司出了事,他代理进口棉花加工,美国方面的厂商忽然停止了我们的代理合约,这会逼使我们破产,父亲立刻派我去美国,为了查明真相。你对商场的竞争和黑暗了解不多,我也不详细说。反正,我在纽约和那厂商谈判失败,眼看工厂就会倒闭,我灵机一动,此处不留人,必定另有留人处!我看中了另一家更大的厂商,那产业的主人是义大利的美籍移民,我开始争取外销代理权。在争取的过程中,我认识了那老板的女儿黛比。一个十足的性感的小野猫,她对我兴趣浓厚,我当时想,黛比明知我结过婚,这只是一场游戏,我不敢得罪她,怕影响到我们的代理权。事实上,黛比风流成性,她的男友,什么国籍都有,除了东方人。或者,她只是想在她的收集中再加一项。这是场游戏!但,我错了,这不是游戏。有一天早上,我住在旅馆中,才起床,黛比父亲的两个保镖就来找我,说老头子请我去谈话。两个保镖都随身带着枪。我司空见惯,也没有怀疑,谁知一到那老头子的豪华住宅,就看到宾客盈门,我走进大厅,立即乐声大作……”他停住了,注视着访竹,诚恳而沮丧的说:“你简直不能相信这种事,如果写成小说,别人都会骂我编故事!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?那是个婚礼!两个保镖一人一边押着我,枪顶在我的背脊上,我想挣扎,想逃跑,但,那保镖在我耳边警告我别动,而且,在我耳边说了句:‘黛比会厌倦的,三个月之内你就可以离婚,急什么?’那种场面下,我的震惊已经超过了一切,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了。一位神父出来,几句我听也听不懂的意大利话讲过之后,我就算是和黛比结了婚!”访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,瞪视着飞帆,到这时,才喃喃的、急切的插了一句嘴:

  “那你岂不是犯了重婚罪?微珊又怎么办?”

  “意大利人才不管我在台湾有没有太太,黛比也不管!结婚当晚我就和黛比大吵大闹,黛比笑着说,如果你这么不喜欢我,马上就可以离婚,不要你要付赡养费。你不知道美国那赡养费的可怕!老头子为了安抚我,表示可以给我代理权了!这种方式得到代理权,我还能做人吗?我一怄之下,代理权也不要了。我去找律师,希望了解我的处境,律师表示,婚礼完全合法,这是国际与国际间的法律漏洞,所以,很多国内已结过婚的人,在国外仍然有合法妻子!我真气坏了,而且,我发现黛比必须结婚的原因了,她有了孩子。”

  他停住了。她正视着他,低问:

  “是你的孩子吗?”他迎视着她的目光,坦白的回答。

  “很可能是我的,连黛比都相信是我的。所以……我难以辞其咎,我不是柳下惠,二十几岁的年轻人……不,我不能推卸责任,反正,是我的错,我没有拒绝诱惑。”

  她凝视他,他的脸色激动,眼神里又有那种阴郁、凌厉、和沮丧。“我写了封长信给微珊,想把经过告诉她,请她谅解并等我解决问题。那知,我的信还来不及寄出,台湾的报纸已登出一则花边新闻,我至今记得那标题:‘留学生遗弃糟糠妻,新大陆盛礼迎新人’。其实,我也不是留学生,报导里错误百出,黛比被写成仅次于欧纳西斯的富翁之女,我是追求金钱和美人的败类!当然,报导中把我挖苦责备得体无完肤。这报导一出,微珊的处境可想而知,我打长途电话回去,她完全拒绝听,父亲则再三叮咛,亲友们议论纷纷,对我责难备至,台湾方面已闹得人翻马仰,叫我暂时待在美国,不要回去。事实上,我也无法回去,因为黛比扣留了我的护照。

  “两个月以后,微珊寄了一封律师信给我,法院判决我和微珊的离婚。在信中,微珊只附了一张纸条,上面写满了相同的两句话:

  ‘我活着,永远不要见你的面,

  我死了,愿化厉鬼报复你!’

  “不用多说了,她对我仇视之深,已没有言语或解释可以弄得清楚。当时,我自觉是陷入了困境,已经心灰意冷。对黛比,我如何能爱她?我简直恨她,恨她全家!我不接受那代理权,终于说服了原来的厂商,把代理权还给了我们。”他停了停,深思着。“你相信吗?访竹?一直到最近,我才知道这代理权还给我们,还是黛比的父亲去说的,是那老头在暗中帮了忙。”访竹坐起来,靠在床背上,她动容的看他。

  “我相信,”她说:“那意大利老头是真心喜欢你,真心要你当女婿的。”“可能。”他说。“但是,我和黛比的关系已经越弄越精了,我简直无法见她了,我天天躲出去,酗酒买醉,有一阵子,我几乎变成了酒鬼。然后,黛比的孩子生了下来,居然是个黑孩子!这使我气得快疯了,我破口大骂,骂尽了我知道的英文、中文、意大利文的各种脏话!黛比的父亲也呆住了,原来,那老头也深信孩子是我的!第二天,我请律师办理离婚,老头没有刁难,黛比也无话可说,于是,我结束了我这第二个荒谬的婚姻。”他垂着头坐了一会儿,好半天,才又抬起头来。

  “这时,台湾来电,我父亲去世了。我仓促返台,办理父丧。我是独子,母亲去世很早,我们父子感情很好,父亲的去世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。我连遭婚变,又逢父丧,心情之恶劣,可想而知。好在那些年纺织加工是最热门的行业,工厂和外销的情况都好,父亲手下的几个老人也都非常能干,每件事都有专人管理,我还算清闲。办完父丧,我去找过一次微珊,微珊的父亲见到我就跑去抓了把菜刀要来杀我,她母亲居然对我跪下来,哭着说:‘你饶了我们微珊,再也不要来找她!’然后,他妹妹才告诉我,她到欧洲去了,有男朋友,快结婚了,要我不要再去破坏她的生活。当晚,我去了中山北路一家酒廊,有个小酒女名叫燕儿,我喝得烂醉如泥,燕儿始终照顾我,我在那酒廊里连醉一星期,燕儿也连续照顾我一星期,然后,有一晚,有别的客人叫燕儿陪酒,我大为生气,不许她过去,我在酒家大打出手。醉得路都走不稳,我说:‘燕儿,我是结婚专家,你嫁我吧!’第二天,我仍然没有酒醒,我带燕儿去法院公证结婚。娶了我的第三任妻子。”

  他停了,望着她。她早已听得目瞪口呆,这些故事,简直让人不能相信,他说得历历如绘,她听得痴痴呆呆。他握紧了她的手,又把她的手放在棉被上,他轻轻抚摸她,叹了口悠长的气。“我和燕儿的婚姻只维持了六个月。当我酒醒之后,我就知道又错了,又大错特错了!燕儿并不坏,但,她没受过教育,又出自风尘,我和她几乎无话可谈,没有一点点心灵的交通。我常常不相信自己会娶她,从微珊到燕儿,我的婚姻是每况愈下,我痛恨自己,厌恶自己已达极点。燕儿不笨,她知道我娶她,只因为我醉了。六个月后,她也耐不住寂寞,主动提出离婚,我给了她一笔钱,了结了这件事。然后,我开始沉思,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可救药,已经完全迷失了。我想,如果我不把自己找回来,我迟早会进疯人院。于是——我去了印度。”他幽幽的看她。“以后的事,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!”

  她定定的凝视着他,看了好久好久。从他那浓黑的头发,看到他那虬结的眉头,从他那黝暗的眼睛看到他那满是胡子渣的下巴,从他那大大的喉结,看到他放在棉被上的手……她这长久的注视使他心慌而意乱了,他忍不住问:

  “你在看什么?”“一个传奇人物。”她说,抬起睫毛,两人的眼光又接触了,她低问:“在印度,你没遇到过印度女孩吗?”

  “噢,”他怔了怔。“当然有,怎么呢?”

  “好险!”她说:“你很可能再娶个印度女孩!”

  他的脸色转红了,因她的调侃而红了

  “在印度的蛮荒里,你喝不喝酒?”她又问。

  “喝的,也喝印度人的酒。”

  “更险了!如果喝醉了,说不定把母老虎母猩猩都娶回来了!”他睁大眼睛瞪她。“你……”他说不出话来,狼狈、惭愧、而无地自容。

  “你在嘲笑我!”终于,他嗒然的说:“我早知道不该去提那些事,它们只会帮助你来轻视我!”

  他回过头去,站起身子,想离开这房间。

 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。“你去哪儿?”她问。“去客厅。你可以睡一睡,”他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和冷淡。“明天一早,我就让晓芙送你回家。”

  她拉住他不放手。“客厅里还有谁?”她问。

  “没有人呀!晓芙和冠群睡在客房里。”

  “那么,你去客厅做什么?那儿又没女孩子在等你!”她仰起头,满面嫣红,双目如醉,面颊如夕阳烧红的天空,眼光像黑夜闪烁的星辰。“你要走开,从我身边走开……”她幽幽的说,声音轻柔如原野的微风,吐气如兰。“你看过太多女孩,又娶了好多女孩,所以,我在你眼光里,轻微的像一粒沙尘,渺小得不如一根小草。我自己也知道,我幼稚、无知、任性、又一厢情愿!可是,顾飞帆,你命中注定会有女孩子缠你,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她嗫嚅着,脸更红了,羞涩、腼腆,却柔情如水。“你无法轻易摆脱我!”

  “访竹!”他喊,热烈、激动、心脏狂跳。他回过身来,一下子就坐在床边,迅速的拥她入怀。“访竹,我还能再爱吗?我还有资格吗?还有资格吗?你那么好,那么纯,那么年轻,我有资格吗?我有吗?”他一叠连声的问着。“你不轻视我吗?不把我看成怪物吗?”“哦!”她叹息着。“我轻视的!”

  “是吗?”他的下巴靠在她的头发上,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,他不敢去看她那光洁的脸庞。“轻视我?”

  “是的!”她低语,低而清晰。“轻视像你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,居然不敢面对你的感情!而我……”她在他怀中颤抖了一下,这颤抖使他悸动。“你不知道我是多害羞的,多被动的,多保守的!而我,当感情来临的时候……我……我还有勇气去拨十二通电话……然后,让别人来侮辱……”

 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唇,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,让她的脸仰向他。他的眼光闪灼的盯着她,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。“别再说!”他喉咙沙嗄。“别再说!那个混蛋并不是侮辱你!他只是——怕害了你!他自卑,怕伤害你!他那么怕伤害你,就只能说些混帐话了!但是,他——受过报应了!”

  她被他蒙着嘴,不能说话,她的眼光在问他:

  “是吗?”“是的,是的,是的!”他急促的,一叠连声的说:“他受过报应了,从那一天起,他每一人每一秒都在懊悔与煎熬中度过,你不知道他有多苦!你不知道!”

  她的眼睛绽放着光彩,有泪珠流转,“水是眼波横!”她的眉头微蹙着:“山是眉峰聚!”

  他的手从她嘴唇上移开,她唇边涌现一个微微的、动人的、细腻的微笑,他盯着那笑容,不由自主的俯下头去,几乎带着种虔诚而神圣的心情,把嘴唇轻轻轻轻的盖在那个笑容上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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